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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風撲麵而來, 卡洛猛地睜開眼睛,看到窗外的天空。天空燒成了不均勻的暗紅色,像是腐爛粘稠的紅色肉塊, 將房間映得光怪陸離。
天花板在火中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卡洛迅速從床上彈起來,跑到桌邊,抱起桌上的水瓶,用水浸濕他身上的衣服。
用潮濕的衣物捂住口鼻, 他趴在吱呀作響的地板上,從漆黑的濃煙下, 像他經常做的那樣, 一步步爬了出去。
劇院裡還能聽到奔跑聲和呼喊聲,在熊熊燃燒的火海中,不時能聽到重物“咚”地倒地,突兀地一聲響後,便再也沒有其他的動靜。
卡洛屏住呼吸,像隻靜悄悄的小貓, 在大火中沉默地尋找出路。
他很清楚自己現在必須要冷靜,任何情緒都是無意義的,隻有冷靜下來, 他才可能找到活下去的辦法。
活下去。他渴求的很少,至始至終,也僅僅是活下去。
濃煙和火焰漸漸將他困在了劇院裡,他的身體上到處是被燙傷的傷口,褶皺發白的表皮被灼傷後迅速蜷縮起來,一片片向下剝落,露出表皮下猩紅色的、發亮的血肉。
卡洛眨了眨因為濃煙而澀痛的眼睛, 用力向著麵前的木板撞去,以往他總是從這塊木板進出劇院,他知道木板後應該是一條狹窄的小巷。
一下,兩下,三下。
卡洛聽到肩部骨頭裂開的聲音,猩紅的傷口紮進了木板上的木刺,鮮血沿著手臂汩汩而流,滴落在地板上。
煙霧越來越多,卡洛嗆咳了幾聲,終於停止了撞擊,知道這扇門不會為他打開了。
他撐起身體,向著其他出口爬去。
墜落的木梁點燃了走廊,眼前的路越來越少,卡洛的意識越來越昏沉,猩紅的帷幕在他前方的地板上燃燒,不斷和他爭奪可以呼吸的空氣。
伴隨著“哐當”一聲,卡洛忽然又能夠呼吸了,他滾出門,在屋頂上翻滾,蜷縮身體連聲咳嗽,不斷吸入滿是燒焦氣息的空氣,熱風撩起他的頭發,他抬起頭,看向視野中流淌的赤紅。
他看到了燎天的烈焰。滿眼都是破碎的灰燼,濃煙像是蠕動的蟲子,歪歪扭扭橫陳在天空中,灰白的濃霧不知何時消散了,將悲慘的、醜陋的城市暴露在他的眼前。
他站在劇院的屋頂上,看著城市化為火海,無數人形在火焰中放聲號哭,鮮紅的血水不斷漫漲,越來越多的小人顫抖著跪拜下去,撲倒在血水裡,再也沒有站起來。
祈求的悲哭聲在城市上空盤旋,不斷有人影爆炸成一團血肉,融入越來越濃厚的血霧之中,將城市染成猩紅的顏色。
卡洛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深紅。
他忽然想到了劇院裡猩紅的帷幕。
這一瞬間,倫敦就像是那座上演著悲劇的舞台,在這座舞台的布景裡或許有著無數人,隻是對觀眾而言,所有痛苦的人都顯得那麼渺小,那麼不值一提。
在血海之中,緩緩升起了一具多足的宏大身軀,隻是遠遠地看到一個輪廓,卡洛就本能地戰栗起來,感覺自己的身體將要裂開,他淺薄的認知不足以分辨出那個輪廓的身份,但哪怕是最無知的孩童,麵對這樣恐怖的力量,也能夠想起那個簡短的詞語。
——神。
卡洛閉上眼睛,聽到越來越多的悲哭聲彙聚在一起,一點點被大地洞開的隆隆回聲淹沒。
大地的回聲被狂風撕裂,令人震顫的氣息猛地爆發,卡洛猝不及防,摔倒在地,額頭撞出了血。
城市震動,雲層翻湧,觸目驚心的傷口出現在天空上,一道道輝煌的金色輝光撕裂暗紅色的雲翳,從天而降。
多足的宏大身軀在輝光中小慫,金色光束插進血海,血水頓時沸騰般不斷冒泡,氣泡裡逸出一陣陣腐爛的屍臭。
清脆的“啪嗒”聲在城市各處響起,一道道門窗在狂風中不斷打開,封死門窗的鬆木板斷裂開來,零零碎碎的事物從城市的各個角落飛起,穿過洞開的門扉,湧向一座座房屋。
卡洛能看到的所有門窗,在這一刻齊齊粉碎,無數鑰匙飛向天空,那裡出現了一扇重疊虛影構成的巨大門扉,無窮無儘的光從打開的門中流溢而出。
額頭上流下的血模糊了卡洛的視野,他看不清視野中的景象,也不能在恐懼中明白自己到底在見證什麼。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血在麵前彙聚成小小的血泊,血泊的倒影裡,一隻披著火光的骨鳥正在升起。
血泊越來越大,卡洛開始感到手腳發軟,他掙紮著抬起頭,視線從劇院的屋頂無力跌落,落在了一片狼藉的街道上。
一個裹著黑鬥篷的人影靜靜佇立在燃燒的街道上,望著火海的方向,火焰舔舐著他的袍角,他的身邊是一隻半人高的黑犬。
清秀的手從鬥篷下伸出來,摸了摸黑犬的腦袋,黑犬蹭了蹭主人的手,發出了歡快的汪汪汪聲。
前所未有的震動再一次席卷了城市,卡洛終於失去了支撐的力氣,眼前漸漸暗了下去。
意識徹底陷入黑沉之前,他看到那道人影微微動了動,似乎將要回頭。
……
他在蒼白的秋日陽光裡緩緩睜開眼睛。
一隻飛蛾在他的眼前扇動翅膀,向著天空飛去,翅膀折射出陽光的斑斕色彩,漸漸變得虛幻透明,消失在空氣中。
夢中的大火似乎越來越遠,那一刻的情緒卻殘留在他的心中,讓他的目光久久沒有焦距,在空氣中蝴蝶般遊離。
片刻後,最後的一點迷茫從他的眼睛裡消散,像是陽光下蒸發的露水,他慢慢撐起身體,環顧四周。
他坐在長椅上,眼前的道路上鋪滿了金黃的落葉,巴士站台的標識牌豎在一旁,遠處道路的儘頭,一輛巴士正向著他的方向駛來。
儘管倫敦的大災難已經結束,但經曆了整座城市陷入黑暗的局麵後,倫敦現在仍然籠罩在一團懷疑的迷霧之中,也不可能立刻恢複正常的秩序。
但僅僅在距離倫敦幾十公裡外的地區,那裡的人們甚至可能還不知道倫敦發生了什麼。
就算從電視上看到了新聞,很多人也不會放在心上——畢竟那是發生在另一座城市的事,雖然讓人有些擔憂,但還沒有到需要躲在家裡的地步,不是嗎?
短暫的驚訝之後,社會仍然會有序運轉,大巴不會停運,機場也不會關閉,飛越太平洋的航班不會經過倫敦,甚至連航線都不需要改變。
巴士在站台前停下,小男孩從前門上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位置坐下,額角抵在車窗玻璃上,注視著車窗上的倒影,和車窗外飛快後退的金黃秋色。
幾個小時的車程後,他在機場下車,走進人流密集的盥洗室。
和一個棕發青年擦肩而過時,他忽然低聲說:
“你是卡洛·摩根。”
棕發青年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略顯迷茫地轉過身,向著盥洗室的隔間走去。
沒人注意到他的異常,始作俑者則悠閒地低下頭,翻了翻不知何時出現在他手中的護照和機票。
確認完航班的目的地,他的嘴角也勾了起來,收好這些東西,向外走去。
在外人眼中,一個戴著帽子的年輕人走出盥洗室,微卷的棕發下,是一雙溫和的榛子色眼睛,鼻梁上架著一副圓形眼鏡,讓他看起來有種文質彬彬的書卷氣。
他來到機場的行李寄存處,支付了一筆不菲的費用,從工作人員那裡領回了一隻普通的手提箱。
年輕人一手拎著手提箱,一手插在風衣口袋裡,先是看了看航班時刻表,接著在機場裡悠悠閒閒地逛了起來。
無數乘客和他擦肩而過,沒有人過多注意到這個沒什麼特色的年輕男人,也沒人聽到手提箱裡突然響起的“咚咚”叩擊聲。
長短交錯的叩擊聲很有節奏地響著,年輕男人含著笑意,目光投向兩旁的店鋪,說道:
“抱歉,你也知道巴士的速度——好吧,好吧,下次不會讓你在儲物櫃裡待這麼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