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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爾法斯特, 薩瑟蘭房子門前的街道上。
望著灰馬眼珠裡映出的自己,葉槭流隻覺得腦海裡仿佛“轟”地發生了一場爆炸,所有思緒都在爆炸蕩然無存。
他的視野邊緣,周圍的場景正在快速沉入黑暗, 有關它們的記憶也在飛快淡去, 甚至連之前的有關愛爾蘭的記憶都在消失。
之前的追逐中, 凱斐·杜爾已經目睹了葉槭流的種種手段, 對他的能力有了足夠的了解,同樣的錯誤他不會再犯第二次。他敢於闖入貝爾法斯特,就意味著他有足夠的把握抓住葉槭流。
這讓葉槭流清晰地意識到, 哪怕他拉開門扉,他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
某種意義上,他被凱斐·杜爾囚禁在了原地。
遙遠的虛空中傳來了粘稠液體湧動的咕嘰聲, 街道儘頭裂開了一道漆黑的縫隙, 事物終結之處,無數腐爛的蛆蟲從星光下湧出,如同潮水一般, 向著葉槭流淹沒而來。
無暇思考,葉槭流手腕一抖, 信用卡落入手中,被他在空氣中斜斜劃過。
潮水般的漆黑黏液覆蓋了街道, 忽然間,一道奇詭的紫色光芒分開了蒙著乳白光暈的空間, 淡白色的門扉從中凸顯出來。
他並不是全然無處可去, 薩瑟蘭的房子和畫中世界不在凱斐·杜爾終結的範圍內!
在海洋的感染徹底越過葉槭流的一瞬間, 他轉身拉開門, 衝進了薩瑟蘭的房子裡。
積雪的反光映進房間裡, 薩瑟蘭詫異地回頭,看見葉槭流一言不發衝進來,立刻露出驚恐的神情,剛要說話,眼神忽然變得呆滯起來。
他看到打開的門外,漆黑粘稠的液體正在湧來,一匹巨大得讓人恐懼的灰馬站在翻湧著細白蠕蟲的黑液裡,身影正在迅速淡化消失。
薩瑟蘭快要哭了,他不敢多看,立刻回頭,接著看到葉槭流一把拉開了畫中世界的門,如入無人之境般狂奔進去,他一刻不敢耽誤,連滾帶爬跟上去,一起衝進了鈴蘭花平原。
他們剛剛衝進平原,身後就傳來了房屋腐爛倒塌的響聲。
鈴蘭花平原的入口開始劇烈搖晃,不均勻的黑液迅速染上了門框,伴隨著“啪嘰”一聲,門框徹底腐朽,隻剩下一個黑洞洞的洞口,黑液泄洪般從中狂湧進來。
沾染上漆黑黏液和細白蛆蟲的鈴蘭花瞬間腐爛,薩瑟蘭甚至不敢心疼,跟著葉槭流跳進光門,和死亡搶時間,刹那間出現在了他剛剛舉辦儀式的地點,巨石陣的中心。
葉槭流掃了一眼還殘留著儀式痕跡的地麵,打開桌麵,右手一揮,剛才收起的儀式材料全部從卡牌變回原樣,落在地上。
一截散發瑩白光芒的樹枝出現在他的手中,是“無聲鈴珠”。
葉槭流準備儀式的同時,薩瑟蘭也在拚儘全力阻擋凱斐·杜爾和他帶來的黑潮。
看到凱斐·杜爾第一眼,薩瑟蘭就明白他這次麵對的是前所未有的死亡危機,生活在愛爾蘭,不可能對來自無光之海的感染陌生,這種感染連神靈侍者都會被侵蝕,他根本不可能抵擋多少。
但薩瑟蘭沒有後退,他也很清楚,這種時候,任何埋怨都是浪費時間,幫艾登·諾蘭就是幫他自己。
無數飛蛾從鈴蘭花平原上飛起,衝向細白翻卷的黑潮,一瞬間就被漆黑黏液完全吞沒。
黑潮似乎停頓了一秒,又似乎沒有,但緊接著,更多的飛蛾從鈴蘭花叢中飛了出來,密密麻麻,讓人眼花繚亂,瑩白的鈴蘭花也開始搖曳,聽不見的鈴聲在平原上層層迭蕩。
就在這時,畫中世界開始震動,仿佛迎來了末日,薩瑟蘭驚恐的眼神中,天空中出現了一道道巨大的漆黑裂縫,撕裂了群星閃耀的夜空。
裂縫中,更多的黑潮如同瀑布般飛瀉而出,腐爛的馬首從黑潮中浮現,探入了畫中世界。
神靈侍者的入侵加上了最後一根稻草,畫中世界幾乎是立刻就瀕臨崩潰。
巨石陣中,葉槭流將“無聲鈴珠”插進骨灰,淡淡的光點猛地擴散開,他閉上眼睛,在心裡瘋狂誦念灰王的各個尊名:
“愛爾蘭島的守護者,霧之宮廷的主人,萬物之灰的侍者,荒原的指引者,迷霧之主,灰王……”
你家進強盜了!葉槭流恨不得在最後加上這句話。
他沒有選擇拜請骨白鴿,而是選擇拜請灰王,是因為骨白鴿有很大概率不會回應,但灰王是貝爾法斯特的守護者,剛剛沒注意到凱斐·杜爾闖進來就算了,現在他在這裡瘋狂召喚,灰王總該知道自己被偷家了。
再加上骨白鴿就算插手,作為神靈,他也不可能直接乾涉這一重曆史,依舊需要通過神降之類的手段,一來一回的功夫,葉槭流覺得夠他和薩瑟蘭被世界遺忘一百回了。
畫中世界的星光暗淡下去,凱斐·杜爾的身影從黑潮中浮現,目光立即如電一般投向了葉槭流。
霍然之間,葉槭流感覺到意識中被淡銀色星芒照亮的黑暗裡,一匹灰馬的形象正在緩緩成型。
針紮般的劇痛刺入大腦,所有思緒在同一時間破碎,葉槭流大腦一片空白,想不起來任何想法。
在恐懼之中,他感到仿佛什麼東西正在強行擠進他的思維,無數粘稠腐爛的液體隨之湧入,將意識世界染成汙濁的黑色,他的記憶開始迅速變暗,從他的腦海中消失。
一股強烈的腫脹感衝上喉嚨,葉槭流忍不住彎腰嘔吐,吐出一灘灘惡心粘稠的黑液,其中暫時沒有看到細白的蛆蟲。
他的嘔吐物跌落在地上,周圍的土地瞬間發生了改變,發黑的同時,黑液開始膨脹蠕動,仿佛活物一樣肥胖柔軟。
深不見底的黑色染上了葉槭流的眼白,向著中央瑰麗的暮紫色侵蝕而去。
葉槭流劇烈咳嗽,幾乎要把自己的內臟咳出來,腦海裡已經沒有了任何想法。
忽然間,銀白的冰霜攀上他的發絲。
寂靜覆蓋了世界,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席卷了鈴蘭花平原。
鈴蘭花的搖曳靜止了,所有瑩白花朵都在同一時間凍結,變成了晶瑩剔透的冰雕。
一同靜止的還有凱斐·杜爾,他倏地抬起頭,眼眸裡映出了夜空中不斷蔓延的冰霜之色。
淡白之色如同冰霜一般,頃刻間覆蓋了整片天空,冰晶的反光交相輝映,流漾著數不儘的瑰麗色彩。
凱斐·杜爾的眼眸中不再有任何情緒,他的身影忽然開始變淡,轉眼間便變得淡薄而透明,隨後毫不猶豫地消失在了黑潮之後。
——灰王降臨了。
淡白之色在天空蔓延,葉槭流的眼睛裡,黑色浸染暮紫的趨勢也停了下來。
他總算找回了自己的思緒,望向凱斐·杜爾消失的方向,意識中回蕩著一個個念頭:
“灰王總算發現了……幸好,幸好,再來晚一點我可能就不行了……
“凱斐·杜爾剛剛都敢闖進來了,怎麼灰王一出現就跑了?嗯,可能他打的是速戰速決的主意,本來想在灰王出現前把我抓走,畢竟正常來說我隻有四階,對於神靈侍者來說就像螞蟻一樣不值一提……
“而且灰王隨時能呼喚骨白鴿,凱斐·杜爾雖然是彼世之王的侍者,但感覺上並不受重視,一方能隨時喊家長,跑路也就不奇怪了……
“接下來就是清理這些海洋的感染物了吧,凱斐·杜爾走歸走,什麼都沒帶走,留下一地爛攤子,感覺灰王要忙上很久……”
思緒紛呈之間,葉槭流強忍住嘔吐的欲望,抬頭看去,看到夜空中的冰霜驟然碎裂,連帶著整個畫中世界也一起崩碎,被感染的鈴蘭花平原也漸漸在虛空之中消失。
感染物太多,仔細清理太麻煩,乾脆連整個畫中世界都扔進垃圾桶?葉槭流先是一愣,隨後為灰王的操作深深感到震撼。
看到這一幕,薩瑟蘭也愣了。
他慢慢睜大了眼睛,虛弱得仿佛喘不上氣,發出一聲啜泣:
“我的鈴蘭花平原……”
“……”葉槭流有些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隨著畫中世界破碎,薩瑟蘭的身影也從葉槭流眼前消失,葉槭流正想要打個響指,拉開光門離開這裡,就看到周圍破碎的空間忽然凝固,如同碎裂的玻璃,映出成千上萬片鈴蘭花平原的景色。
葉槭流忽有所感,回頭看向身後的巨石陣。
散發淡淡熒光的“無聲鈴珠”樹枝旁,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身影,仿佛一直就在那裡。
這是一道身材細瘦的人影,銀白長發用黑色絲帶束起,垂在左側肩膀上,臉上戴著半張鳥嘴麵具,隻露出下半張臉,一身純白色的雙排扣長禮服,後擺像是鳥尾一樣垂落,長禮服裡麵是白色馬甲和襯衣,從袖口和領口能夠看出,這身衣物裡裹著的是一具全無血肉的骨架。
除了被麵具擋住的麵孔,對方看上去與死者全無差彆,讓人無法辨認他的性彆。
四周的氣氛變得寂靜,漸漸有純白的雪花從空中飄落,變成了紛紛揚揚的一場大雪。
會突然出現在這裡,站在儀式地點旁邊,氣息能夠影響到周圍環境……葉槭流心裡已經對對方的身份有了判斷,沉默一瞬,將信用卡收進口袋裡,禮貌地行了個禮:
“尊敬的迷霧之主,感謝您剛才對我的幫助。”
銀發男人望著他,抬起纏著繃帶的手骨,輕輕落在葉槭流的肩膀上。
他的手落下,葉槭流當即感覺胃裡的鼓脹和惡心感全部消失了,嘔吐和咳嗽的衝動也平複下去,凱斐·杜爾留下的痕跡被徹底清除。
葉槭流感激地看向他,還沒開口,對方放下手,說道:
“你可以稱呼我挽歌。沒有你的提醒,我也無法這麼快發現凱斐·杜爾已經被無光之海感染。”
他沒有否認葉槭流對他的尊稱,隻是提出了另一個稱呼。
挽歌……該不會是灰王的名字吧?葉槭流一邊猜想,一邊帶著些許複雜心緒,無聲地放鬆了下來。
雖然他之前也猜測過骨白鴿對自己抱有善意,才會想著拜請他和他的侍者幫忙,但真正看到一位神靈侍者用平靜善意的口吻和自己說話,葉槭流還是感覺有些不真實。
他定了定神,詢問道:
“挽歌先生,這次凱斐·杜爾因為你逃走了,下次他還會出現嗎?”
挽歌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向葉槭流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下一刻,他的銀發揚起,左側背後展開了多隻純白羽翼,重重疊疊,幾乎遮蔽了天空。
四周的場景倏地變幻,葉槭流發現他們已經回到了貝爾法斯特的街道上,街道上,被感染的痕跡正在快速彙聚,仿佛被某種力量強行驅逐到一起。
很顯然,凱斐·杜爾留下了太多東西,灰王現在在做的就是清理愛爾蘭島的工作。
“我想他應該不會出現在愛爾蘭島了。”挽歌在街道上漫步,轉頭對葉槭流說,“但他依舊會在愛爾蘭島以外的區域窺伺你,如果你離開愛爾蘭,他就會出現在你前進的路上。”
他的聲音溫潤而美麗,讓葉槭流想起長笛,雖然長笛奏出的話語不太美妙。
陰魂不散啊……葉槭流不禁皺起了眉,他原本以為拜請灰王之後,凱斐·杜爾就該回到無光之海了,沒想到他還在其他地方埋伏著,這樣他很難去格陵蘭島尋找白夜博物館。
他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走在挽歌的左邊,頭疼地揉了揉眉心,帶著點苦惱問道:
“雖然我對於他追逐我的原因有些了解,但他會這麼執著的理由是什麼?”
他們走到了帝國音樂大廳外,悠揚美妙的旋律從建築物裡流淌出來,盤旋在寂靜的雪夜之中。
挽歌平靜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