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隻是普通皮筏艇，壞了也就壞了，最多收起來準備銷毀，但想到卡特對它做了什麼，葉槭流就無法不油然而生一股同情……
現在，這隻被卡特騙得找不著北、任勞任怨行駛了上萬海裡、陪伴了他們多日的皮筏艇，終於也抵達了生命的儘頭。
“最好不要留下痕跡。”加西亞沒有感情地提議，“交給我好了。”
葉槭流沉重地拍拍他的肩膀，把皮筏艇交給這個殘忍的刺客去毀屍滅跡了。
這座陌生的島嶼和所有熱帶島嶼一樣，島上森林覆蓋，空氣濕潤，土壤肥沃，從島嶼邊緣到島中心，地勢緩慢拔高，形成了坡度平緩的山丘。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從島嶼中心傾瀉下來的絢爛花海。
金色的陽光下，明亮燦爛的鮮花宛如河流，流淌在在森林和湖泊之間，一路蔓延到島嶼外圍，怎麼看都不像是自然形成的，而是更像有人特意栽培。
等加西亞處理完痕跡，三個人向著島嶼內部走去，很快發現了明顯有人工開發痕跡的小路，路上的植物清理得很乾淨，兩側環繞著鮮花，一直延伸到島嶼深處。
終於要遇到第一重曆史的原生人類了嗎……葉槭流輕輕吸了口氣。
他們身上的裝束明顯和當地人類不一樣，大概第一眼就會被看出不對，但葉槭流也沒什麼辦法。他本來考慮過要不要入鄉隨俗，換一身當地的打扮，不過加西亞對此印象不深，而且當時他年紀小，基本上也不怎麼穿衣服，無法提供任何可靠的意見。
因為身處陌生之地，三個人都沒有說話的意思，而是保持著沉默，在四周若有如無的鳥鳴聲中，安靜地沿著道路穿過森林。
走了大約半小時，森林漸漸變得稀疏，視野也開闊了起來，平整的道路儘頭，出現了一座依山而建的村莊。
這個距離已經能夠看清人影，葉槭流凝神望去，隨後目光一滯，加西亞的手本能地按在了“碎裂之環”上，神情略有些茫然，卡特則看不出什麼情緒波動，隻是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
放眼望去，村莊裡行動的人類，除了還在地上打滾的孩子，幾乎都是半人半獸的形象，或者擁有翅膀，或者擁有附肢，或者拖著絕對不是人類的尾巴。
如果放在現世，他們恐怕都會被認為是異種。
笑聲遠遠地從村莊裡飄過來，雖然許多人麵孔上看不出表情，但從他們親切的肢體語言上，不難看出人們之間感情親密。
雖然我早就知道古人類和異種在外形上沒有太大區彆，但加西亞長得就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導致我也以為第一重曆史的人類都和他差不多……葉槭流緩緩轉頭，和略顯茫然的加西亞對視，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出了極為複雜的情緒。
顯然在第一重曆史尚未裁定時，人類還沒有完全脫離異種的形貌，所以這段時期的陶器，骨器和壁畫上才會出現更接近異種的人物形象。
很快有人發現了他們，幾個成年人向他們走來，看到他們的打扮時，紛紛目露疑惑，卻並不很緊張。
應該是對自己的實力很有信心……葉槭流暫時看不出他們的等階，但從他們的皮膚、四肢和鱗甲，也能看出奧秘充盈的跡象。
在他們開口之前，卡特向前走去，用一種葉槭流沒有聽過的語言，熟練而親切地和他們交流起來。
不久之後，他們坐在了村莊最高處的房屋裡，等待這座村莊的首領從島的另一邊返回。
不得不說，隻要卡特想，他很容易就能夠獲取他人的信任。
一番交流之後，當地人已經全心全意地相信了卡特“我們是從遙遠的島嶼跨越海洋來到這裡”的說辭，把他們當做遠道而來的客人，熱情地請到了首領的家裡，甚至還為他們準備了水果。
卡特對此適應良好，已經極為自然地喝起了椰漿，葉槭流和加西亞也沒有意見，三個人坐在房屋裡，開始交流起來。
“你欺騙了他們的感知，”葉槭流對這點並不懷疑，但他有新的問題，“在他們眼裡，我們是什麼樣的？”
“這的確是關鍵，但我認為，比起被驅逐出去的風險，一點小小的改變值得放在心上嗎？”卡特輕描淡寫地說，“如果你介意我給你加上了翅膀……好吧，我真誠歡迎所有的建議，請不要拘束，儘情提出來，如果有機會，我會考慮采納的。”
不用了，我覺得我還是不知道你到底給我們捏了什麼形象更好……葉槭流轉頭看向加西亞，發現他有些走神，似乎在思考什麼。
察覺到葉槭流看過來，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葉槭流的臉上，手指微微屈起，平淡地說：
“我的記憶裡，我的家鄉靠近海邊，那裡的確是陸地，而不是島嶼。”
也就是說，還有更大的陸地存在，等會最好能夠從首領的口中得知更多消息……葉槭流目光轉向窗外，從這個角度，能夠看到居民開墾出的田地，看來他們並不是完全依靠海洋為生。
“他們的形象和異種差彆不大，但看到我們時，他們的第一反應不是警惕，顯然並沒有認為我們是變化成人類的異種。路上我們已經見過足夠多的海獸，如果它們是異種，能夠變化成人類，這些人不應該這麼鎮定。”加西亞很快調整好情緒，分析道，“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在我們踏上這座島嶼時，某些篩查就已經完成了，如果是海獸，是無法踏上島嶼而不被發現的，一種是在這個時代，海獸還沒有變化成人類的能力。”
葉槭流無聲頷首。相比陸地，孤懸海外的島嶼本身會麵臨更多危險，如果沒有足夠強大的實力，很難想象島民是怎麼在海獸環繞的環境下繁衍生息的。
況且他也通過數據視野看出了一些端倪。
一個看不見的強大領域，以島嶼最高點為中心，向著島嶼邊緣擴散，將這座花環島完全環繞在內。
根據葉槭流的估算，花環島的麵積遠超現世的任何一座城市，哪怕人口遠遠不足，能夠製造出影響一整座巨島的領域，這隻可能是4級遺物或是第七等階以上天命之人。
至於異種變化成人類的能力，似乎是食用人類屍體，獲得智慧之後擁有的……如果海獸沒有這種能力，說明他們不會攝食人類的屍體？說起來，一路上我們也幾乎沒有見到過冬之道路的海獸……葉槭流正在思索，忽然感覺到光線一暗。
他轉頭望去，一個深色皮膚，上身赤丨裸，手臂和胸膛遍布粗獷紋身的黑發男人站在那裡，打量著他們，接著露出了一個微笑。
“很高興見到你們，遠道而來的朋友們。”他友好地說，“直接叫我丹吧，我是這個部族的首領。”
他的語言經過卡特的轉化，變成了葉槭流能夠理解的語言，流入他的耳中，同樣，他們的話也會被翻譯成當地的語言，不至於存在溝通障礙。
簡單寒暄後，丹感興趣地問：
“我聽說你們跨越了比黑暗之海更寬廣的海洋，想要前往黑暗之海邊緣的大陸，返回位於大陸上的家鄉，是這樣嗎？”
他似乎評估過葉槭流他們的實力，並沒有問他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話裡話外都隻有善意。
按照加西亞的推測，黑暗之海很可能是赤杯的所在地，大陸在黑暗之海的邊緣？這離神靈也太近了點吧，聽起來這還是唯一的大陸，要是赤杯一個心情不好，豈不是沉了都不是沒有可能……原來我想的是弄清楚赤杯在哪裡，然後儘量避開，但現在看，避開赤杯幾乎是不可能的……剛進第一重曆史就和她對上，離得近了恐怕更容易被發現，再來一次卡特也不一定能扛得住吧……葉槭流覺得原先的計劃需要修改。
他點了點頭，笑笑說道：
“是的。我們在海上漂流了很久，穿越了海獸盤踞的海洋，才終於發現了這座島嶼，這比我想得要遙遠太多，我一度以為我們走錯了方向。”
“這很正常，自從七百年前開始，陸地的位置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島嶼也變得更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如果不是熟練的航海者，很難發現大陸的移動和偏離，幾年不去海上航行，就會找不到熟悉的航線了。”丹耐心地解釋道，“我們部族上次和大陸進行接觸也是二百年前的事了，之後我們再也沒有找到大陸。如果你們需要的話，我們還保留了當時的地圖，不過和那時候相比，現在我們離大陸應該更遙遠了。”
陸地位置發生了變化？地殼運動導致的板塊漂移嗎？大陸逐漸分裂漂移，形成新的大陸……但是不太對，聽起來第一重曆史的大陸依舊隻有一個，島嶼也不是很多……七百年前，難道指的是第一重曆史裁定的時間點？如果是這樣，看來封閉曆史裡的時間尺度和現世也不一樣……葉槭流點了點頭，誠懇地表達謝意：
“感謝你的幫助，我們很需要這個。”
丹搖了搖頭，唇角的笑意帶了點苦澀：
“不，這是你們應得的幫助，我們尊敬所有的航海者，特彆是像你們這樣優秀的航海者。隻有擁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才有可能穿越無儘巨浪和海獸巢穴，抵達黑暗之海邊緣的大陸，返回我們先祖出生的故鄉。”
他沉默了一下，歎了一聲：
“這已經是我無法辦到的事了。”
他拍了拍手，立刻有人過來，彎腰聽他在耳邊說了些什麼，轉身飛快跑遠，過了一陣，抱著獸皮硝製的地圖卷跑來。
丹在草席上展開地圖，一張張拚接起來，很快地圖鋪滿了房間的地麵。
他站起身，指著一張地圖上的島嶼，說：
“這裡是我們的島嶼。”
接著丹的手指往上移動，一直移出了這張地圖，直到幾張地圖外，才停下來。
“這裡是我們的故鄉，黑暗之海邊緣的遼闊大陸。如果你們穿越大陸，抵達海洋儘頭的黑暗之海，就可以覲見偉大的炎海，波濤洶湧的海神，創世之初誕生的海洋。”他說。
炎海是赤杯之前的杯道路神靈？它象征的就是海洋本身，難怪海洋的準則會如此強大……炎海居然還存在，我的一個疑惑也解開了，被裁定的曆史，應該指的是在神靈未成神的前提下往後進行的曆史，新神和舊神同時存在，但舊神應該隻有力量和準則，而沒有自我意識……葉槭流專注地聽著丹的講述，不斷根據自己知道的信息進行推測，畢竟這可以說是真正的古代隱秘知識，如果不是他來到了第一重曆史，幾乎沒有可能知曉。
與此同時，葉槭流在心裡輕輕吐出一口氣。
終於知道原始七位神靈的名字了……
白焰，晨星，炎海，無聲之月，飛蛾，塵世之蛇，骨白鴿！
“從我們的島嶼到大陸，三張地圖寬的大海，都是海獸的巢穴。”丹語氣平靜地說，“七百年前，地圖還沒有這麼大，但島嶼離大陸越來越遠，到兩百年前時，這片海洋裡的海獸已經比星星更多了，隻要我們的船隻出現在海麵儘頭，它們就不會放過我們。我們已經回不去故鄉了。”
他說話的時候，加西亞站在他身邊，垂眸望向繪製著大陸的那張地圖。
以現世的標準來看，這些地圖都很簡陋，而且有著太多的圖畫，第一次看到時幾乎不可能解讀出來。
但加西亞望著地圖，卻有種如影隨形的熟悉感，仿佛有模糊的聲音在耳邊輕笑，帶領著他在地圖上的圖案之間飛翔。
他想要抓住這種熟悉感，可不等他伸出手，那些若有若無的聲音就像風一樣，從他的指縫間飛走，不知道去了哪裡。
當加西亞再看向地圖，一個個圖案的意義也無聲在心間浮現。
這些圖案代表的都是地形，許多標誌性的地形都被詳細繪製了出來，每一個圖案都仿佛喚醒了一個記憶碎片。
從樹梢上方看到的山崖，追著鳥跑過的鹽湖，深入雲層的漆黑山峰，與海浪共鳴的笛聲……
在地圖的中央，加西亞看到了熟悉的地形。
周圍沒有海。
那裡是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