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裡亞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他不知道他從這個孩子身上看到了什麼，但那是一種陌生而強烈的東西。他感到自己的眼眶開始酸澀，呼吸變得不順暢，似乎有一種痛苦在他的胸腔裡衝撞，讓他情不自禁想要向著這個孩子伸出手。
索爾動了動手，似乎想要放下簾子，然而托裡亞忽然抬起右手，抓住了他手中的簾子。
索爾停了下來。
他的右手在口袋裡掏了半天，拿出了一小塊麵包，從鐵柵欄的縫隙遞了進去。
陰影忽然躥了上來，那個孩子瞬間門撲上來，奪走了那塊麵包，仔細地吃乾淨，隨後抬起頭，看著他們，發出一聲很輕的歎息。
“謝謝您。這是我今天吃到的第一口食物。”他說。
索爾看著他，問：
“那個帶著你的男人是誰？你知道他來這個村子做什麼嗎？”
那個孩子仔細地看了他一會，眼睛裡流露出一種悲傷的神色。
“那是勒內維爾先生，是我的主人，我是他從我的母親手裡買下來的。您問他來這裡做什麼，我不清楚，他不會和我說這些。”
索爾沉默了一會，問：
“他隻帶著你一個人？”
“不，冬天之前，我們已經有六個人了，但是馬車的輪子在路上斷了，我們不得不停了下來。”孩子頓了下，“等到出發時，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索爾似乎在思考，沒有說話，於是托裡亞代替他說道：
“我知道了，謝謝你。我有什麼能幫到你的嗎？”
“您還有食物嗎？”
托裡亞感到一股愧疚衝上了他的鼻子，卻又不知道他還能做什麼。他隻能沉默地低下頭，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小塊土豆，孩子立刻接了過去，卻沒有吞下去，而是珍惜地藏在了貨物裡。
“走吧！希望您不會和我作伴。”
簾子垂了下去，遮住了鐵柵欄後的孩子。
他們不再說話，一路往著家的方向走去，步伐越來越快。
能看到房子的輪廓時，索爾忽然停了下來。
“我們必須逃跑。”他冷靜地說，“他打算把我們賣給那個男人。現在他們應該在談價錢，等他們談好了，我們就不可能被允許出門了。”
托裡亞低低地“嗯”了一聲。
冬天已經結束了，雖然外麵還有些冷，但不至於凍死人。
他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活下來，隻是這會是唯一的機會了。
“隻有父親以為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才有機會逃跑。”索爾繼續說，“我們不能拿太多東西，那會拖慢我們的速度。”
托裡亞沒有反對的意思，隻是默默點頭，問：
“我們要去哪裡？”
暮色裡，他聽著索爾一如既往平穩的聲音：
“離這裡快一裡的地方，有一座空磨坊，那裡已經廢棄幾十年了，不會有人去，我們可以住在那裡。”
托裡亞記得那裡，那是座被野葡萄藤淹沒的風車磨坊，野草在平台和牆壁上蔓生，貓頭鷹則是閣樓裡的房客。
“磨坊沒有被鎖上嗎？”
“我們從窗戶爬進去。”索爾顯然早就計劃過。
他們走進家門，勒內維爾先生和父親坐在廚房裡，手邊各自放著一杯酒，廚房裡彌漫著一股愉快的空氣。
“彆隻是站在那裡！去給爐子添煤。”父親看到他們，走過來關上了門，又重新回到了廚房裡。
托裡亞走到角落，從工具裡翻出一盤粗繩，一圈圈纏在腰上，又拿了火柴和小刀，還有一些釘子和幾塊煤，接著來到窗前，一點點把鬆了的釘子取下來，取下窗戶，輕手輕腳放在地上，從窗戶慢慢翻出去。
母親的墓碑就在不遠處，托裡亞矮下身體，小步挪到墓碑前，親吻了一下她的墓碑。
他們開始奔跑。
風聲讓其他傳入耳中的聲音都變得模糊，他們不知道父親有沒有發現，有沒有怒吼著追上來，有沒有提著那根棍子，他們隻是一直奔跑，讓他們的雙腿像機器一樣轉動，在原野上奔跑。
天空漸漸黑了下來，稀稀落落的星星漸漸浮現在夜空中，曠野上看不到一點火光或是燈光，一座龐大陰影伏在前方的黑暗裡，那是他們要去的風車磨坊。
從家裡帶出來的繩子起了重要的作用，他們嘗試了很多次，終於把綁上硬木棍的繩子拋進了磨坊二樓窗戶，拉緊繩子爬了上去。
磨坊已經空蕩了，二樓隻有一些乾草和秸稈，索爾把它們堆在一起，鋪成了簡陋的床，他們向著乾草倒下去，摔進鬆軟的草堆裡。
托裡亞躺在乾草上，望著磨坊的天花板，飛起的草屑讓他的臉癢癢的，秸稈戳著他背後的皮膚，但他依舊喜愛這裡，勝過家中的櫃子和煤堆。
他應該感到恐懼，現在開始，他就要自己為自己找食物，沒有火爐能用來取暖，再也沒有房子能保護他，村莊之外的壞人、遊蕩在原野上的野獸、那些故事裡可怕的怪物和陰影，都是他即將麵對的危險。
可托裡亞沒有感到恐懼。他的心忽然平靜了下來，卻又被從未有過的飽脹情緒填滿，他從磨坊的窗戶望出去，繁星閃爍的夜空看起來那麼近，仿佛伸出手就能碰到。
這裡沒有滾燙的鐵水，沒有火星和棍子，沒有父親的怒吼，一切讓他痛苦的、帶給他恐懼、困住他的東西，在這個小小的磨坊裡，都是不存在的。等到天亮，他就要去麵對磨坊外那一整個危險又冰冷的世界，可不知為什麼，這一刻，他如此熱切地希望著明天能夠快點到來。
他能聽到索爾的呼吸，他們都沒有說話，隻是望著眼前的星空，哪怕沒有開口，他們也知道，他們內心湧動著的是相同的情緒。
“以後會怎麼樣？”托裡亞喃喃。
“我不知道。”索爾沒有隱瞞。
他伸手拍了拍右邊肩膀，用生疏的安慰口吻說：
“睡吧，彆想太多了。我一直在這裡。會好起來的。”
他們閉上了眼睛，夢裡有群星為他們點綴，星垂遍野，長夜終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