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能乾一個男人的活,那麼就該把你當一個男人看。”庫蒂爾眯起眼睛說。
那之後,隻有秋天,托裡亞和索爾會回到他們的故鄉,剩餘的時間,他們僅僅是寫信把半法郎的薪水寄回去。
休息的日子,他們都用在了跟著杜洛學習上。
杜洛說他們的父親曾經是一名工程師,在他去世前,他在裡昂的礦業學校上學,這就是為什麼他懂得那麼多托裡亞和索爾從不了解的知識。
他的妹妹蘇珊偶爾回來,但更多的時候不在,他的母親總是沉默地看著她離開,安靜得如同抑鬱塗抹出的陰影。
托裡亞有一次看到她和杜洛在門外遇上,那個一臉混不吝神氣的姑娘一言不發地把麵包塞進杜洛的手裡,她的手指握得很緊,在麵包上留下了深深的手印。杜洛也沒有說話,隻是用力地把麵包又塞了回去,遲疑了一下,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土豆,一起塞給了她。
等到蘇珊離開,托裡亞才走出來,看著杜洛站在門邊,微微駝著背,垂著頭,看起來有種奇異的不正常感,讓人不禁覺得他的身體沉重到脊背無法承受。
第三年時,托裡亞和索爾十三歲了。夏天即將結束,一個蒙著陰影的消息在這時傳到了礦井裡。
幾個礦井的工人都挖到了斷層,在那道深深的斷層後,煤層消失了。
礦裡因為這個消息炸開了鍋,公司貼出告示,在尋找到新的礦層前,他們沒有那麼多的工作能提供給貝塞吉的所有礦工,這意味著會有很多人失業,而失業的人隻能離開貝塞吉,去彆的地方碰碰運氣。
焦躁的空氣籠罩在煤城的上空,笑聲一夜之間從礦井裡煙消雲散,人們的嘴裡隻剩下了一個話題,那就是什麼時候能夠找到新的煤層。
一部分礦井很快停了工,第一批就有聖阿爾納礦井。上千個礦工沒了工作,在礦井外困獸一樣反複踱步。十幾個工頭湊在一起找上了公司,公司卻隻給了他們一個回答。
“現在開工完全是浪費錢,”公司說,“我們總要為董事們考慮,過去一百多年,難道不是他們仁慈地養活了你們嗎?你們要對得起他們過去對你們的關懷才對啊!”
報紙上也完全沒有好消息,雜訊裡說老董事一家如何慈善地施舍窮人,說巴黎的藝術家花了八百法郎在高級餐廳開設晚宴,說最近在沙龍嶄露頭角的妓丨女身上的一條裙子便要上萬法郎,卻找不到半個關於礦井複工的字眼。
托裡亞穿過焦急的礦工們,抿緊了唇,心中充滿了濃鬱的無力和憋悶,像是夏天悶熱潮濕的空氣。
“如果我們失去工作,我們要回去嗎?”他問索爾。
“如果我們不寄錢回去,你知道他會用什麼麵孔對我們。”索爾的話語冷靜得幾近冷酷。
過了一段時間,庫蒂爾代表他們組的工人參與了餘下礦層的競標——公司把此前因為開采困難而放棄的礦層拆分成了幾十個標,分給一個個包工組競爭,“好讓你們有活兒乾,能有銅子兒吃飯,要知道,這全是因為公司心地好”。
他們回來時,每個人的眼神都壓抑著怒火。
為了競爭到這一段礦層,他們把工錢降得很低,使得對手不得不放棄。
但至少他們還有工作。
庫蒂爾咬著煙發呆,很久之後才回過神,在身上摸了摸,半天沒有找到火柴。
“隻要能夠找到煤層,這樣的日子會結束的……晶石聖母不會拋棄我們的。”他說。
隻要能找到煤層……托裡亞沉默地走在通往杜洛家的路上。他迫切地想要征詢他的朋友的想法,如果他們真的是白焰眷顧之人,那麼祂會不會回應他們的祈求?
杜洛家裡隻有他的母親,她拿著針線,坐在椅子上發呆,臉色看起來更慘白了。
托裡亞等到晚上,終於聽到了杜洛越來越慢的腳步聲。
杜洛回來了。
他們到門外說話,托裡亞分享了他的想法,杜洛過了會才開口說:
“我會去找煤層的。”
托裡亞停下來,看著杜洛的臉。
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了,隻是他似乎忽略了這點,有什麼東西攫住了他的精神,讓他像是彈棉花的弓弦一樣緊繃,他看著托裡亞,蒼白的臉僵著,沒有一點表情,脊背儘量挺直了,讓他看起來更有尊嚴點。
他結結巴巴地說:
“蘇珊……有了個孩子,她現在……醫生說她不太好,而且我還沒有付給他錢……你能,隻要五法郎也好……等我找到煤層,拿到工資,我立刻還你……”
“好。”托裡亞說。
“好。”索爾說。
他們沒有再說一個多餘的詞。
存下的全部硬幣子兒,又找其他礦工湊了湊,湊成五法郎交到了杜洛的手裡。
看著杜洛在夜色裡跑出去的背影,托裡亞和索爾一言不發地回到礦井。
在蒸汽機的轟隆聲裡,他們站在豎井前,注視著下方湧出狂風的黑暗,和那個黑暗的怪物對視。
神靈應該知道答案,祂能夠給他們指出道路,如果祂給了人類火,給了人類蒸汽機,那麼祂也應該能夠給人類更多……
夜風仿佛一股淡淡的悲哀,拂過了托裡亞的麵龐,讓他閉上了眼睛。
薪水降低回了一法郎,工作時間卻依舊是十二個小時,而且這處礦層開采起來更困難,危險性也更大。但當托裡亞在岩壁之間敲擊時,除了回蕩的叮叮聲,周圍隻有漫漫無邊的死寂。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呻丨吟,但沒有一個人在抱怨。
在單調的回音中,托裡亞隻覺得越來越窒息,他停下來,想要深吸一口氣。
晦暗的黑暗中忽然閃過一道刺眼的火光。
托裡亞的呼吸驟然急促,他猛地彈起腰,幾乎要一頭撞上頭頂的岩層,然而他的目光沒有分一點給自己,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黑暗,眼球表麵仿佛還殘留著金紅的光芒。
他看到一道金紅色的光脈在岩層中亮起,看到它不斷分叉,不斷延伸,不斷沒入礦井更深處的黑暗,消失在目光的儘頭。他曾經在荒野上見過這樣的景象,金紅色的大地之脈在他們的腳下伸展,它們消失的方向,就是他們所在的礦井。
寂靜降臨在黑暗之中。
緊接著,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從大地之脈消失的方向傳來。
“叮!”
礦脈深處傳來了錘聲,沉重而又迅疾,龐大而又恢弘,它在托裡亞的顱骨間回蕩,讓他的腦袋嗡嗡作響,他的思想卻轟隆一聲炸開,讓他恍如夢醒。
“原來是這樣……”索爾在他腦海中喃喃自語。
他明白了那個答案。
晚上,杜洛在家裡照顧他的妹妹,忽然聽到了拍門聲。
他打開門,索爾站在門外,扶著門框,喘著氣對他喊道:
“我在礦井裡看到了大地之脈!我以前見過它一次……那就是礦脈!祂的錘聲指示的是礦脈的方向!往錘聲的方向挖就能夠找到煤層!”
半天之後,這句話在礦井掀起了軒然大波。
所有礦井裡能聽到錘聲的礦工們全部進入了巷道深處,發瘋一樣尋找以往避之不及的錘聲,會為白焰形象爭吵的信徒們仿佛忽然間失憶,對傳說的後半部分隻字不提,“找不到礦脈就得全家上吊了!”
索爾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和他一組的礦工在礦井裡晝夜不休地挖掘,尋找隱藏在岩壁中的煤層,老礦工們跟在他們身後,指點他們怎麼挖更安全。等到他從礦井裡上來,所有人都爭先恐後拉住他,他們的妻子把家裡的食物都拿出來,努力湊成一桌足夠一組礦工全部吃飽的晚餐,每個人望向他的眼睛裡都盛滿了熱情而急切的光。
托裡亞攥著麵包,隻覺得咽下去的麵包卡在了喉嚨裡,像是煤塊,怎麼也沒辦法滑下去。
“他們沒有說通工程師來檢查,工程師不相信我的話,總工頭認為我隻是在嘩眾取寵,其他礦工支持我,是想要給公司壓力……”他喃喃自語。
他眼前的這些麵孔支持他,是因為他們在幾年裡朝夕相處,他們知道他從不說謊,認為他是他們之中的一員,相信他會和其他人站在同一邊。
他們相信他,正因為他們相信那鋼鐵與火的神靈。
“但要是……要是我們沒有找到煤呢?”
索爾的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像是鋼架一樣支撐住了他。
“我們會找到的。”他強硬地說。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們挖得越來越深,礦脈中的錘聲越來越近。
最有希望的是聖阿爾納礦井,杜洛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工作,似乎忘記了饑餓和睡眠,靠著其他礦工把夾麵包喂到他嘴邊,他才能想起來去咀嚼。
但他看起來完全不疲憊,他的眼睛變得像是磨得發光的煤塊,火花在眼眸深處發亮,每一天他都會瘦削一點,仿佛身體內部有一股火焰,烤乾了他的血肉。
托裡亞看著他一天天的異變,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希望他能夠找到礦脈。
隻要能夠找到煤層,一切都會變好的,一切都會……
“叮!”
索爾再次揮下礦鎬,砸碎麵前的岩石,岩屑滾落下來,岩壁上裂縫已經清晰可見。
他暫時停下來休息,擦掉流到眼睛裡的黑色的汗,呼出一口氣。
忽然,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你聽到了嗎?”他低聲問。
托裡亞聽到了。
礦脈深處的錘聲突然變得急遽,如果說之前的錘聲是為了壓扁鐵胚,現在的錘聲便像是在用迅猛的捶打為鐵胚塑形,托裡亞能想象得到礦脈深處的畫麵,那道燦爛的身影,錘子在祂手中揮舞出了殘影——大地啊!幾乎要連成一道風了嗬!
他手掌下的岩層在顫動,這不是錯覺,一種可怕的聲音從礦井深處傳來,似乎有千軍萬馬在岩層之中逃命,發出大得嚇人的呐喊。
索爾瞬間反應了過來,抓起礦燈,沿著巷道奔跑。
“快跑!”他對礦工們咆哮,“礦道要塌了!”
轟隆聲從身後追了上來,大地的驚雷聲震耳欲聾。所有人都在拚命逃跑,礦燈的燈光在巷道裡劇烈晃動,有人跟了上來,有人沒有,他們仿佛在穿過神話中通往冥府的昏暗恐怖的洞窟,影子在岩壁上快速滑動,似乎想要跟著他們逃出這裡。
當托裡亞和索爾抓著梯子向上爬的時候,他們仿佛聽到了風一樣的歎息聲,他們回頭向下望,除了黑暗,什麼也沒有看到。
十幾天後,救援的人們挖出了杜洛的屍體。他死的地方再深一點,工程師找到了新的煤層。
他的屍體和三百七十五具屍體一起放在地上,蒙著沾了煤灰的白布,神父們在他們身邊為他們祈禱,淒厲的慟哭聲徘徊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杜洛的母親跪在白布前,當托裡亞來到她的身邊,她慢慢抬起頭,看向他說道:
“你來了。”
她看起來更瘦了,之前那種苦悶的神情已經不見了,像是被刮刀刮去,隻剩下一種平靜的絕望。
她又低下頭,看著白布下的凸起,自言自語道:
“他說他會找到的……他找到了。”
她的女兒蘇珊在這時衝了過來,她跑來的方向,能聽見礦工們憤怒的喊聲。她以一種怪異的姿勢站立著,一隻手扶著腰,氣喘籲籲,像是沒有看見托裡亞一樣,大聲詛咒著一切,無數汙言穢語從她嘴裡噴瀉,那張發黃的麵孔被狂怒扭曲成恐怖的形態。
“殺了他們吧!我要他們全部都去死!吊死他們!詛咒讓他們被野狗吃!公司說我們自己挖塌了礦道,又不守他們的安全手冊,沒有搭好支架!他媽的,他們不賠償!還要罰我們錢!我寧可讓他們和我們一起死!”
“蘇珊!”她的母親突然說。
女人慢慢地站了起來,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從她臉上,托裡亞看到了某種寧靜而莊重的光輝。
她平靜地對托裡亞說:
“我代替蘇珊謝謝你。賠償一發到我手裡,我就會把五法郎還給你。”
托裡亞感到呼吸不過來,似乎有一隻手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想要乾嘔。他應該做些什麼,做什麼幫助她們,這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他們和杜洛說了那個答案……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可在這位母親的目光中,他說不出任何拒絕她的話語。
沉默維持了幾秒,索爾低聲問:
“以後你們該怎麼活呢?”
杜洛的薪水是兩法郎,蘇珊則是一個半法郎,他們的母親不能下井,三個半法郎隻夠他們一家拮據度日,攢不下一點積蓄。
而且,這是煤層消失之前的事。部分礦井停工之後,女工和童工是最早失去工作的。
蘇珊還有一個孩子,至少之前是有的。那隻是不久前的事,她的身體還沒有恢複。
托裡亞還有很多話想要問,可女人沒有回答,隻是對他們笑了下。
她看向女兒,蘇珊不再說話,兩個人互相攙扶,慢慢離開了這裡。托裡亞站在屍體旁,目送著她們漸漸遠去,身後,礦工們的聲音漸漸彙成了一股狂怒的聲潮,每一聲喊聲,都牽著一股蓬勃的怒火,在索爾心中不斷燃燒。
該怎麼做,該往哪裡走,該向什麼咆哮?是什麼讓他們沒法活?
那些聲音漸漸彙聚成了一個沒有說出口的詞,飄入死者的身體,飄入索爾的耳中,飄入每個礦工的心中:
罷工!罷工!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