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語當中有一種讓人莫名的就想要去信服的力量,至少渡鴉覺得自己應該、也必須去聽從。
商長殷看中的那一處地方,是某個垃圾山的“山頂”,之前或許是有什麼重物曾經在這裡停留過的緣故,那裡如今被壓的非常的平整和結實,至少容納人在其上站立和行動是沒有多少問題的。
渡鴉便依言飛了過去。
黑色的巨大的鳥類像是一片從天而降的漆黑的陰雲,不過因為一觸即離的緣故,甚至都還沒有被多少人所注意到便已經消失不見了,化作緋衣的少年郎肩膀上停留著的渡鴉。
但是他頓了頓,發覺自己的確沒有辦法忍受空氣中惡劣的味道。於是渡鴉的眼珠子一轉,“窸窸窣窣”的鑽到了商長殷的外袍裡麵,把自己揣在了少年的懷裡。
少年的衣衫上所沾染的皇室禦貢的熏香的氣味將彆的所有味道都掩蓋,渡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這才算是活了過來。
商長殷失笑。
“有這麼難以忍受麼?”
那一雙江南最好的繡娘一針一線納出來、又以最上等的雲緞去鋪襯的白底金紋的靴子便這樣踏上了臟汙的垃圾山上,顯得有些過於的格格不入。
商長殷用鞋尖撥了撥腳下踩著的垃圾。
說是垃圾,其實也不過是一些籠統的、對於廢棄之物的稱呼。因為仔細的去看的話便會發現,這些所謂的垃圾當中很少有生活用品,而絕大多數都是因為種種原因被棄置了的各種亂七八糟的電器。
商長殷甚至還在其中看到了與諾蘭帶去他們的世界的機械大軍同型號的機器人,隻不過從外形上來判斷的話,這些遺棄物的型號明顯要老舊的許多,想來功能應當也有很多部分並不完善。
“你沒有走錯路嗎?”商長殷問,“這怎麼看,可都不像是那個眼睛快要長到天上去的諾蘭展示給父皇和大兄他們看的、裂縫後這個位麵文明所應該有的模樣。”
渡鴉當即就不輕不重的在他的心口叨了一下,隻是以力度來說,倒更像是在撒嬌:“我當然不可能走錯路!你這是在小瞧我!”
的確,鴉科大佬可是所有鳥類當中都數一數二的聰慧的類型,儘管歸巢能力較弱,但是走錯路這種事情還不至於在渡鴉的身上發生。
“那就隻有一個解釋了。”商長殷笑了一聲,但是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瞳當中卻滿是某種冰冷的肅殺之意,“那個諾蘭,顯然是騙了我的大兄啊。”
渡鴉平日裡都是聒噪吵鬨的,但是這一刻,或許是某種屬於小動物的直覺,他敏銳的選擇了閉上嘴巴。
商長殷垂著眼往下方看。
因為站的夠高的緣故,因此便也能夠輕易的將周圍的一切都儘收眼底。從周圍那層巒疊嶂的垃圾山當中,有不少的人影如同自蟻穴當中爬出來的螞蟻一樣,正在朝著這邊圍攏和接近。
隻是他們看著都並不像是完整的、屬於人類所應該有的模樣,而更像是機械與人體所結合的產物。麵部或者是四肢上的肌膚糾結著攀附著鋼鐵的骨骼生長,沒有植皮的胸膛被迫敞開,在其下同血管與肌肉相連的是轉動的齒輪。
這一幕看上去是如此的驚悚,帶著某種揮之不去的詭異。人在這裡都仿佛已經失去了“人”的概念,而是如同已經被隨著技術的更迭而淘汰掉的各種電子產品與機械造物一樣被丟棄。
——就像是周圍這放眼望去看不到邊界與儘頭的垃圾場一般。
又或者說,生活在這裡的人,原本就也是被遺棄的垃圾。
不過是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商長殷所在的垃圾山便已經被圍了起來。
儘管渡鴉方才降落的時候已經在儘量的不引起躁動了,但是他的體型畢竟都擺在那裡,當然不可能真的輕巧的降落而沒有被任何人關注——而無論是商長殷也好,還是渡鴉也好,他們都暫時不知曉的一點是,在這裡,食物是一種多麼稀缺的東西。
若是在彆的什麼地方,如同渡鴉這般巨大的鳥類的出現,肯定會引起不小的騷動;可是在這裡生活的人們眼中,卻隻意味著一件事情:食物。
而且是非常大量的、優質的食物(肉類)。
不過是這麼一小會兒的功夫,他們站著的這個垃圾山就已經被方才還一個都沒看到的、不知道是從哪裡出現的人群給包圍了起來,每一雙朝著上方看過來的眼睛當中都寫滿了某種可怕的惡意。
他們都是追著那一隻漆黑的大鳥而來,可是到了近前之後卻發現,先前狂喜的注意到的那隻大鳥居然消失的無影無蹤,這裡有的隻是一個與整片區域都顯得有些過於格格不入的少年。
這少年唇紅齒白,細皮嫩肉,身上穿的衣服樣式雖然有些古怪,但是並沒有誰在意這些。
他們隻知道,對方無論是通身的氣質,還是舉手投足間透露出來的信息,都無不在說明一點——這是一隻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而無故的闖入的無知羔羊,已經白送到了不動手都有些不禮貌的程度。
像是這種看上去就貴氣且傲慢、還帶著某種天真的愚蠢,但是皮囊又實在是不錯的小少爺,若是送去黑市那邊的話,可是能夠賣出一個漂亮到讓人下半輩子都不用愁了的好價格的。
若是有那樣的一筆錢,甚至可以從這垃圾場當中搬出去……哪怕是直接住進中心區,似乎也並不是什麼不能夠去做一做的夢。
隻消得這麼一想,他們看著商長殷的目光便不免更火熱了三分,其中是根本不加以掩飾的垂涎之意。
有人憋不住開始行動了起來。
被時代與科技的進步給淘汰掉了的舊型號是一回事,能不能用則是另一回事。他們顯然並沒有多少的耐心和商長殷來一場垃圾山的攻堅戰,人群當中也不知道是誰最先忍不住直接出手,隻見一道點亮天際的鐳射光炮直劃天際,正中商長殷所在的這一座垃圾山。
這原本就不是多麼穩固的、真正的山體,不過是一些雜物亂七八糟的堆積而成。便是用大一些的力氣都可以撞散,更遑論是直接一發鐳射跑打過來。
當下那座垃圾山便開始崩塌,所有的東西、連帶著站在上麵的商長殷都跟著開始一並從半空中墮落。
下方圍攏的人群眼睛都亮了起來,他們像是餓了七天七夜的群狼終於聞到了一點肉腥那樣,死死的盯住了那個正在朝下墜落的少年。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如此的肥羊和躍升階級的希望,沒有人有理由不出手。
渡鴉自然看明白了這一點。
他急的在商長殷的身邊嘎嘎亂叫:“怎麼辦怎麼辦?不然你還是和我簽訂契約吧?沒有力量,這些家夥你根本對付不了啊?”
畢竟區區的肉體凡胎,要如何才能夠同鋼鐵的炮膛相提並論?這根本就是一種來自於力量層麵的、單方麵的吊打和碾壓。
好在商長殷並非是絕路,因為他的身邊尚且還有渡鴉存在。隻要同渡鴉簽訂了契約,那麼便相當於擁有了亡靈國的居民的身份,成為了死之君的臣民,再加上渡鴉的引導,隻是要從這些包圍當中脫逃,倒也並不是太過於困難的一件事情。
然而商長殷拒絕了渡鴉的提議。
“我對自己身為普通人的身份很滿意,可沒有要轉換門庭的想法。”
渡鴉氣的都開始啄他的頭發了:“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我變大是需要積蓄力量的,這麼一會兒的功夫根本來不及!”
在渡鴉看來,商長殷就算是被整個世界的氣運所明目張膽的偏愛著,沒有誰能夠比他得到的眷顧更為濃厚,但那也隻是在他自己的世界裡麵。
更何況,商長殷就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小皇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普通凡人。甚至都不需要去考慮那些虎視眈眈的不懷好意之人,單隻論他從這個高度跌落下去,都已經足夠有性命之憂。
可是商長殷本人看起來卻是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
“彆擔心。”少年的聲音裡麵含了些笑意,“這可算不得什麼需要失態的大事。”
那些紛至遝來的湧向他的炮火落在商長殷的眼中,卻是無論速度也好,還是行動的軌跡也好,都越來越慢,到了最後簡直如同逐幀回放的慢鏡頭。
太慢了。
也……太弱了。
少年的衣袂因為快速的下落而被風帶起不斷的翻飛,像是折了翅的鳳鳥。緋色的衣袖下方,他手腕上係著的那一枚骰子上的字符正在閃閃發亮。
商長殷將那枚骰子解下來,抬手一丟。等到骰子重新落回他的掌心當中的時候,十八麵上僅有兩個麵的字符還在靜靜的散發出金色的光亮,而其餘的麵皆熄滅了下去。
“陰木,巽七。”
他看了一眼,隨後低笑了一聲。
“好,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