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從沒有人在七皇子的麵上見到過這樣的表情。
一直以來, 他給人的印象都是玩世不恭的、懶散的、不學無術且不堪大用的。如果說真的有那等爛泥扶不上牆之人,那麼七皇子商長殷定然可以稱得上是個中翹楚,並且足以被拉出來當典型, 成為當之無愧的代表。
且隻看先前,除了七皇子之外, 其餘所有的已然長成、擁有著出入朝堂的權利的皇子,皆身負成為天道之子的資質, 如此便已經可見一斑了。
誕生時所伴的祥瑞帶來的驚豔和期許, 都早已在七皇子一日更比一日要來的荒唐的行徑當中被全部磨滅。如今他們的希望已經變的非常的樸實無華, 隻要七皇子彆因著來自帝後和太子的寵愛, 長成一個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惡霸, 隻是行事荒唐和奢靡無度了些, 便也睜隻眼閉隻眼的當做沒有發生吧。
而也正是因為從來都沒有過期待, 所以發生在眼前的一幕才幾乎要讓人失語, 甚至在挑戰著他們的認知。甚至有人不可置信的抬起手來,在自己的眼睛上揉了又揉, 生怕方才所見的一切其實隻是某種在過於的慌亂和恐懼之下所生出的臆想, 實際上根本沒有這樣的一個人站出來力挽狂瀾。
……而就算是再往後退一步,靈活的挪一下自己的底線,當真是有這麼一個人出現——
那這個人也絕不可能是七皇子才對。
他們睜大了眼睛望著那個站在世界壁壘邊緣的少年,看他熟悉的眉眼, 以及由這眉眼所組成的, 又顯得有些過於陌生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 有人幾乎疑心自己看見的並非是七皇子,而應該是南國那位從始至終都能夠滿足所有人的期待與想象的太子才對。
不。他們很快在心底否決了這個聯想。
那甚至也不會是太子。儘管太子少年領兵,也屢有戰功,卻依舊未曾培養出這種僅僅隻是站在那裡, 什麼也不做,都會讓人不自覺的想要跪伏下去,動也不敢動的氣勢。
“嗒”、“嗒”、“嗒”。
是長靴踏在地麵上的聲音。分明並不似多麼的響亮,可或許是因為周遭太過於寂靜,以至於那一聲聲都像是直接踏響在心頭,震耳欲聾。
少年人踩著長靴,朝著這邊走了過來,風吹起他的披風和長發,在空中獵獵的舞動。
沒有人開口,沒有人說話,天上地下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安然的沉寂了下去,就連風都跟著靜默了,仿佛是迫於某種無形但是又確實存在的、極可怕的威勢。
他們隻能夠眼睜睜的看著少年接近,看他麵上帶了些惱意在其中的笑,看他手中捏著的那一枚骰子。
而很快,便有其餘的、更加不容忽視,有如重塑天地一般的偉業在這一片土地上上演。
隻見伴隨著商長殷的靠近,凡是他所經之處,那些原本坍塌、碎裂了滿地的界壁都像是被某種力量驅動了一樣,開始緩緩的升起浮空。
這些碎片在不斷的向上、向上,從始至終都堅定而不容阻礙,直到最後同天上的裂縫相接觸,並且一點一點的重新融合成為了一體。
從五位界主的方向,傳來了不知是誰的訝異之聲。
“卻是沒有想到,這樣的一方小世界,也有可補天之人?”
那受了萬眾矚目的少年聞言,腳下步履不停,隻是口中道:“補天不敢當,不過是對於修補有些許的心得,略知一二罷了。”
在他開口說話的時候,眾人卻隻覺的自己的耳邊似乎隱有一聲極為清越的鳴叫。——可那其實也並非是鳳鳥,而是另外的、某種更為高昂和尖銳的叫聲。
於是便見漆黑的天幕當中有一道耀眼刺目的、金色的火光劃過,似是一隻羽毛豐美的三足的金烏。而太陽正隨著這一隻金烏所指引的痕跡,從地平線上升起,直至最後高懸於空,驅散掉所有的陰霾與黑暗。
……簡直就像是一場彆樣的蘇生。
於是終於有人記起,他們或許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麵。十幾年前,金烏同樣像是這般驅散了連下三月的暴雨,為南國帶來了福祉,與一位皇子。
而商長殷也終於走到了皇宮前——走到了這些原本屬於這個世界的帝皇與朝臣的麵前。
“父皇。”他在三步遠的位置站定,露出一個看上去同平日一般無二的笑容來,唇畔甚至能夠若隱若現的看見兩顆虎牙尖尖。
南國的皇帝的麵皮動了動,一雙眉皺了起來。
他的目光在麵前的少年的身上來回的巡遊,像是在確認著一些什麼,最後方才並不是非常確定的出聲詢問:“……小七?”
商長殷立刻便應了一聲:“嗯。”
他說:“是我,父皇。”
“我回來了。”
***
對於商長殷來說,不過是短短的半日不到,但是他所經曆的諸多奔波與頻發的事件,大抵已經占用了他此先十幾年的分量。
他從宋子壽那裡得了能夠用來找到太子的蹤跡的黑色鳳蝶,在找了個姑且還算安全的地方,將宋子壽和四位皇子大概的安置了一下之後,便循著黑蝶的指引,朝著太子三人離去的方向跟去。
原本在商長殷的計劃當中,他是要當著太子的麵揭發諾蘭,以及這個世界布下的種種欺瞞的;可通緝令的出現顯然和商長殷原先的計劃產生了不可調和的衝突,這個位麵已經開始對著他們露出獠牙。
所以他現在無比迫切的要找到太子的蹤跡,並且不由分說的帶著對方返回他們的位麵當中。
他的兄長,是他們的世界的天道之子。
掌控了太子,便相當於那個世界的一半都已經被握在了手中。商長殷自己倒是無所謂在這個位麵停留多久,反正那樣的事情發生之後,頭疼的總不會是他;但是他卻非常在意自己的大兄要在這樣的環境當中東躲西藏,也無法容忍往日的天潢貴胄如今要在異世界淪落到喪家犬一樣的局麵。
渡鴉在他的肩膀上矜持的梳理著自己的羽毛,見商長殷行動匆匆,不免道:“你看起來,和你的兄長關係很好。”
這一路上,商長殷表現出了太多本不該是一個廢物皇子能夠掌握的知識和能力。不過渡鴉也隻是在最初的時候稍稍驚訝了一下,隨後便將此視為尋常。
他怎麼說也是從五大超等位麵而來,所見過的、所了解的,幾乎可以說是一整個諸天的分量。
而諸天龐大,萬界林立,在這之中,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依渡鴉所想,商長殷要麼是宿慧之人,要麼是聽天音之人,不過是表現出超過了位麵界限的能力,罕有,卻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不過!在最開始見麵的時候欺瞞於他,騙他說自己根本沒有成為天道之子的資質隻是區區凡人——怎麼!現在“凡人”的標準都這麼高了嗎!
想到這裡,渡鴉便有些氣不過,於是啄了啄商長殷鬢角邊散落下來的發。
可是他又不舍得真的用力,於是這“懲罰”便顯得異常可憐,幾近於無了。
商長殷於是便也沒有急著去解救自己的頭發:“嗯?我和大兄關係好,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他大兄多寵著他啊,幾乎都快要成為他的第二個爹了。
渡鴉的尾羽搖了搖,有些不知道應該如何表述自己的感受。
他並非沒有在彆的位麵見過生而知之,又或者是秉天命而生身負力量之人,可那些天道之子們往往親緣淡漠。特殊的經曆很難讓他們輕易的對他人付出真心。
……當然,更不會像是商長殷這樣沒臉沒皮。
渡鴉終是沒有話說了,於是安靜的沉默了下去,商長殷也得以開始思考另外的一些此前他未曾考慮過的東西。
——畢竟,商長殷覺得他怎麼都看不出來,他們的那個世界究竟有什麼值得更高等的位麵去圖謀的。
以商長殷這些日子裡來的所見,人口、資源、土地、科技、文明,這個機械文明的位麵都並不缺少。除開那畸形的等級劃分製度之外,他們毫無疑問是從各個層麵上都足以碾壓南國所在的那個落後的位麵的。
怎麼說呢……如果非要找一個恰當的形容來描述的話,那麼這件事情的荒謬程度,無異於是懷揣千金、坐擁土地萬頃的豪富之人,卻要去搶劫路邊衣衫襤褸的乞兒破碗當中的兩文銅錢。
便是如此的無法理解和可笑。
無法理解的事情索性也就先不去理解。商長殷放飛了那一隻黑蝶,蝶便在前方翩翩起舞的帶路——隻是速度實在是不敢恭維。
如果不是害怕把黑蝶給直接吹飛了的話,商長殷都想要直接骰子一丟,好風憑借力,送蝶上雲端。
黑蝶來自太子身邊跟隨著的薛如晦,是從對方的身上所分離出來的一部分。正因為如此,越是靠近本體,黑蝶的身上便越是出現了一些雖然細微、但是又不容忽視的變化來——比如那在鱗翼上逐漸顯露出來的火焰一般的金色紋路,到了最後幾乎要將整隻蝴蝶都染成赤金色。
而見了這一幕,商長殷的心下便已經有數。
——距離太子等人的所在之處,應該越來越近了。
即便是商長殷,隻要一想到等找到他的哥、把所有的爛攤子都丟給對方、回到了它們自己的位麵當中之後,他便可以重新過上混吃等死的快樂紈絝生活,頓時便覺得自己是腰也不疼了腿也不累了,連乾飯都可以猛猛的多炫三大碗。
好啊!他快樂的退休生活正在重新和他招手!
以至於渡鴉見商長殷走起路來的時候都像是腳下帶風,眉眼含笑,活像是被什麼從天而降的餡餅給擊中了,儘管已經在努力遮掩,但是眼角眉梢,流露出來的都儘是笑意。
渡鴉:……謔。
他於是忍不住詢問:“發生了什麼很好的事情嗎?”
你看上去非常高興的樣子呢?
“快了。”商長殷這樣回答,語氣當中是絲毫不加以掩飾的欣喜。
然而古語有雲“樂極生悲”,這句話既然出現,那麼自然便是有其存在的道理的。就在商長殷接住落在自己手指上的黑蝶——雖然這蝴蝶現在究竟還能不能算是“黑色的”還存疑——以此來確認一些更進一步的消息的時候,地麵卻突然劇烈的震動了一下。
“……地震了?”商長殷在稍稍的踉蹌之後調整站穩了身形,他感到了些微的詫異,“這種機械文明,理應能夠很早的就監測和預知到地殼的變動才對。”
怎麼會像是這樣驟然發生、但是卻沒有絲毫的提前的預警呢?不應該啊。
直到這個時候,這件事情尚且還沒有陰氣商長殷的過多的關注,僅僅隻是將其當做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自然災害罷了。
然而很快,商長殷就會意識到,這是多麼離譜的一個錯誤的認知。
因為無論是大地還是天空都開始開裂,銀白上點綴著紅色的尖晶塔破開了原本的地殼,會讓人聯想到春雨過後的竹林地上,那些頂開了土地的筍。
而以這一座塔為中心,周遭的一切都開始碎裂和隕落,隨後這些碎片都開始朝著尖晶塔彙聚而去。
有那麼一瞬間,商長殷覺得這尖塔有種微妙的眼熟,但是隨之而生的憤怒將這種記不起來的眼熟迅速的壓到了思維的最底端。
商長殷到底曾經走過無數的世界,一次又一次的成為了被天道所眷顧的天道之子,並且帶領過不止一個世界從滅世的危機當中走出。
拜這樣的經曆所賜,商長殷自認除了諸天的世界意識之外,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夠誇口說,要比他還更為了解諸天當中的各個位麵與世界了。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這樣的變化發生的那一刻,商長殷便已經勘破了這個龐大的騙局之後的一切。
——這個位麵、這個世界,都是虛假的。
其或許在以前也曾是一方獨立的世界,但是如今,伴隨著這個世界上的某一位擁有大能力、大造化,並且最終帶著整個世界都踏上了更高的層級的天道之子的出現,在階級躍升的同時,它也無可避免的失去了自己的“獨立性”,而僅僅隻成為了一方的附庸。
但是,因為其畢竟也曾是一方真實的世界,所以居然是連商長殷都給騙過去了,並沒有能夠在踏入這個世界的第一秒,便察覺到其中所暗含的這陷阱。
否則的話,商長殷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就不管不顧的去找到太子,並且將對方帶離——不,在通道開啟的時候他就會站出來,阻止大兄跟著來到這個位麵,並且將那明顯不懷好意飽含禍心的諾蘭給一腳踹的遠遠的!
思及此,他的心頭難免生出了點懊惱的情緒來。
而變化還在繼續。
世界的假象剝落,露出了其下的真實。或許是因為其本身的存在便極為特殊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商長殷的身上帶著渡鴉這個無比特殊的存在,所以在察覺到了死之君的氣息之後,立足於這機械文明之上的主位麵繞開了商長殷,並未將他包納入其中。
而除了商長殷這一個特例之外,其他所有的、原本在那個機械文明當中所呈現出來的一部分——無論是垃圾區也好,還是邊緣區也好,又或者是中心區也好,全部都像是在逐漸升起的日光下不斷消退的影子那樣,在漸漸的淡去,連帶著其中所包納的生命體與非生命體一起。
他們原本便是屬於主位麵的一部分,不過是為了營造出來這樣一個足夠逼真的假象而被從主位麵當中暫時的“借”出來一用;眼下既然最初的目標已經達成,那麼假象自然消散,而被“借用”的部分也會回歸正軌——也就是原本的主位麵當中。
如果商長殷隻是一個普通的、從其他位麵誤入的凡人的話,那麼現在也應該被裹挾著一並帶走,就像是南國的其他幾位皇子,以及三位因為擁有著天道之子的資質而隨行的朝臣們一樣。
……嗯?
想到這裡的時候,商長殷下意識的覺得其中似乎有什麼不對,他稍微頓了頓,隨後猛然大驚失色。
等等!那他的大兄豈不是也跟著被卷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