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他們去解決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無論是安撫國民,還是重新勘探如今南國的地界,商討之後如何治國、如何發展、如何應對那些偉力浩瀚的異世界……全部都並非一時三刻便能夠確定下來的事情。
他們幾乎就沒有從奉天殿裡麵離開過。
遍數整座皇宮,居然隻有商長殷這麼一個閒人——當然,也可能是其他人自覺使喚不動他的緣故。
當商長殷踏入奉天殿的時候,最開始甚至都並沒有引起任何的注意。還是上首的南國皇帝最先看見了他,於是原本尚還在和群臣們的討論都稍稍停頓了一下。
而也正是因為這停頓,其他人也都順著皇帝的目光,看到了正走入大殿內的少年。
少年看上去和平日裡沒什麼兩樣,仍舊是讓許多的老學究看不慣的那種“有違禮法”。他同樣未曾束冠,黑色的長發隨著行進的動作在身後晃來晃去,看上去帶著一種難言的跳脫。
而在他的肩膀上,更是已經連藏都懶得藏了的站著那一隻黑色的、作為寵物的渡鴉。
若是放在平日,他敢這幅樣子踏入奉天殿,早就已經被禦史們連番上陣給噴的狗血淋頭了;然而今日,當看見商長殷這幅樣子走進來的時候,卻居然是寂靜一片,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不過商長殷和這些大臣們平日也是恨不得相互無視的關係,因此也並沒有多想。
但就在他同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身邊原本站著的那些——無論是文臣還是武將,居然都仿佛提前越好了一般,整齊劃一的朝著商長殷深深的彎下腰去行禮。
這並非是平日的跪禮,但是這種禮節當中所蘊含的深度與重量,卻遠非那種因為雙方之間的階級地位的差距而行的跪禮要厚重的多。
這一禮,並非是獻給南國七皇子的。
這是獻給名為“商長殷”之人、獻給那位於大廈將傾之際力挽狂瀾的天道之子,是他理應得到的尊重與感謝。
沒有人說一句話,往日那些能言善辯、引經據典的文臣們;那些不善言辭,出口直爽的武將們,在這一刻都保持了沉默。
或許是在為自己往日對七皇子的輕視感到慚愧,以至於恥於開口;也可能隻是單純的認為,再多的舌燦蓮花的言語也不能夠表達即便是千分之一的、對於七皇子的複雜的感激。
但毫無疑問的、能夠被確認的一點是,這一刻的奉天殿內,便是沉默之聲都震耳欲聾。
商長殷在最開始的時候的確是驚了一下。說實話,他甚至以為那位站在最前方的、無論是頭發還是胡子都已經全部花白了的閣老是終於氣不過打算動手了的——畢竟就這樣明目張膽的帶隻烏鴉來奉天殿,好像的確是有些荒唐哈。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顯然並不在商長殷的計劃之內,他眼睜睜的看著那些平日裡對他多有看不慣的王公閣老們一個個的都彎下了腰朝著自己鄭重的行禮,有那麼一瞬間幾乎要懷疑他是不是起猛了,所以才會連幻象都看見了。
商長殷並不太同這些朝臣們打交道,因此,他眼珠略轉了轉,隨後朝著上首的皇帝投去了帶了些無奈的、求救的目光。
南國皇帝的眼底有笑意一閃而過,在稍微看了會兒自己的小兒子的樂子之後,他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聲。
“好了。”他說,“小七並非是會在意這種虛禮的性格。諸位也切莫做這種姿態,正常相處即可。”
隨後,南國皇帝又將目光落在了商長殷的身上:“小七,你可是有事?”
倒也的確是有事的。
商長殷伸手一抓,把自己肩膀上停著的渡鴉抓在了手心當中,朝著皇帝遞了過去:“想要從父皇這裡借點東西,去找大兄。”
皇帝麵容一動,整個人都坐直了身體。
“你大兄無事?”皇帝有些急切的問,“他如今在哪裡?可還能夠回來?”
其實早在五個超等位麵接連入侵、碰撞而來的時候,南國皇帝就已經不再對太子還能夠幸存抱有什麼期望。而在此之後,商長殷橫空出世,皇帝一般慶幸,卻也一邊心頭有所黯然。
皇帝還記得太子當日談及過,隻有當他這位天道之子隕落了之後,他們的這個世界上才會有第二個天道之子誕生。而既然商長殷成為了天道之子……
皇帝有些不敢去想太子的結局。
如果說商長殷是皇帝最寵愛的皇子的話,那麼太子便是皇帝最為器重的皇子。他在這個孩子的身上花費了無數的心血和精力,給予了最大的期望。
太子的啟蒙是由皇帝親自來的,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又是中宮嫡子,在皇帝的心中擁有著非常重的、並且與眾不同的分量。
而太子又實在是龍章鳳姿、天資卓絕,似乎永遠都不會讓人失望。南國皇帝常常為自己得了這樣的一個麒麟兒而感到驕傲,在任何場合都不會掩飾自己對太子的看重。
在意識到太子可能遭遇不幸後,儘管並非在麵上表露,但是南國皇帝的確是在一夜之間,原本的黑發當中都冒出了點點的白意,像是落在烏山上星星點點的雪。
而眼下,居然從商長殷這裡聽聞,太子有可能尚還活著,並且能夠安然無虞的重新回來——這如何不讓皇帝感到驚喜?!
“小七,你說的可是真的?”皇帝澀聲詢問,“你大兄他……”
商長殷勾了一下唇角 :“我自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同父皇開玩笑。”
他把渡鴉不由分說的直接放到了皇帝的麵前:“渡鴉,你先前說要我帶你來見父皇,借走一些東西方才能夠定位大兄的蹤跡——說說吧,你都需要什麼?”
“我有名字的……”渡鴉掙紮了一下,扭過頭,朝著商長殷看過來。
過去的時間越長,那些從死之君處朝著他流過來的記憶也就越來越多的融入、成為渡鴉的一部分。
在那亡靈國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如今已經無人可知,除非有朝一日亡靈國小位麵外的黑霧散去、結界碎裂,又或者有誰能夠走入其中一探究竟。
現在唯一能夠探明的一點是,祂在最後的時刻,將自己全部的情感割舍,所有的記憶封存。這些情感與記憶原本應該被絞滅,像是星屑那樣散落消失,隻是如今不知究竟是哪一部分的操作出現了差錯,所以非但未曾被銷毀,反而全部都來到了渡鴉這裡。
融合這些記憶和情感需要時間,但是這並不妨礙渡鴉拚命的扭著頭,同商長殷道:“我有名字的!”
他並不想被用“渡鴉”這樣的,沒有任何的特殊意義和指代、過於冰冷的名字去稱呼和形容。
商長殷聞言,眉頭微挑。
“好吧。”他問,“那麼,你叫什麼?”
“莫憑闌。我有名字,是莫憑闌。”
商長殷在自己腦海裡麵轉了一圈,對於這個名字依舊沒有任何的印象。
他於是便道:“那我喚你阿闌。”
這個可以有!渡鴉愉快的接受了。
他心滿意足的看向南國皇帝,後者雖然為烏鴉居然手滑了感到驚奇,但是畢竟這個世界上已經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發生了,因此倒也並不差這麼一樁。
“我需要他的生辰八字,氣運所托之物,以及生身父母的舌尖血。”
其實原本用心頭血應當效果更佳的,但是渡鴉本能的意識到,他如果今天真的敢開口要,那麼商長殷也就真的敢把他撒上孜然送上烤架,因此才話到嘴邊改了口。
與心頭血相比,舌尖血隻是略疼那麼一下,除此之外倒也還好。
這並不是什麼難以做到的事情,因此很快就已經被完成。
太子的生辰八字、金印、皇帝和皇後的舌尖血,如今都已經集齊,被擺在眼前。皇後聽聞是要定位尋找太子的蹤跡,當下也顧不得許多,直接便奔著奉天殿而來,定是要親眼見證著才行。
皇帝和商長殷都沒有意見。
而既然他們沒有意見,那麼其他人也當然不敢有什麼意見。
渡鴉注視著那幾件擺放在桌上的物什。明眼人都能夠看到,他並沒有任何的動作,但偏生那四樣東西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給托舉起來了一樣,一點一點的緩緩升了起來。
隨後,寫有太子生辰八字的紙張在空中自燃化作灰燼,其上以朱砂書寫的字跡卻是自紙上脫出,朝著那金印飛去,虛虛的附著在了上麵。
裝有舌尖血的兩枚小玉碟驟然破碎,其上的少少的幾滴血則被某種力量給收攏了起來,以血滴的形式同樣漂浮在半空中。
倏爾,在那血滴之上燃起了獵獵的火焰,渡鴉則是立即將附有生辰八字的金印投入到了這血焰當中。隻見空間都開始些微的扭曲,所有人都隱約嗅到了沉香的味道,也不知究竟是不是錯覺。
緊接著,便見有黑色的、極細的線隱隱浮現,錯綜紛雜,占據了整個奉天殿,看上去像是密密的掛起來的蛛網。
商長殷眼睛微眯。
他能夠認出來,這些都是“死線”,每一條線都代表著一個生物——乃至於是數個生命的死亡。
死之君便是彈奏這常人看不見也無法接觸的死線,便能夠輕而易舉的裁決他人的存亡。
諸天萬物,不過是掌中撥弄的琴弦罷了。
而在這些死線當中,有一條則是直直的穿過了那血焰當中的金印。金印早就已經因為高溫而融化,成為了一整團的輕微沸騰鼓動著的金色液體,眼下便在渡鴉的授意下,沿著那一條死線渲染了上去,將其塗成了燦燦的金色。
殿內其他的死線都開始重新變淡,直到最後徹底消失不見;唯有這一根,或許是因為其上綴了已經開始凝固的金液的緣故,居然並不能夠跟著消失,就仿佛是被用這樣的方式給“抓”住了一樣。
“這就是你的兄長的死線。”渡鴉仰起頭來,同商長殷道,“死線還存在,就代表你的兄長還活著。”
包括皇帝和皇後在內,已經有不少人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原本懸著的心也少許的放了半顆下來。
“而至於你大兄如今在哪裡……”
渡鴉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舉起翅膀來,去觸碰那死線。
“——隻要像是這樣,沿著死線,就可以找到了。”
然而他的話語到此便戛然而止,仿佛突然被誰掐住了喉嚨,以至於一句話都無法吐出來。
商長殷頓時眼皮一跳。
他對於死亡法則,雖然自不可能像是死之君那樣擁有著如此出神入化、臻至大成的掌控,但是多少也有些理解。
因此,商長殷倒也是藝高人膽大,敢直接上手去抓住那死線。
——莫憑闌表現的如此反常,必然是因為順著死線看到了什麼場景。而能夠讓他如此束手束腳,除了大兄可能正在遭遇什麼難以啟齒的大難之外,商長殷根本不作他想!
在死線的作用上,渡鴉倒是並沒有欺騙他。於是在商長殷的眼前便頓時浮現出了畫麵。
那似乎是一件研究室,無論是蒼白的牆壁還是慘白的燈光都讓人下意識的心生不喜。而再定睛細看,卻能夠發現太子如今正雙目緊閉,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意識,整個人則更是被浸泡在了一個巨大的、裝滿了不明綠色培養液的罐子裡麵!
罐子上延伸出去了一眼之間難以數清的管子與電線,分彆連去不同的方向。商長殷暫且看不出這一套裝置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但哪怕是三歲小兒看到這一幕也該知曉,太子如今的處境,可絕對算不得好。
從他那些袒露在衣服包裹之外的皮膚上,似乎能夠看到一些隱約的、有如荊棘一般的血紅色的紋路,甚至有部分已經在太子的側臉上若隱若現,蠢蠢欲動的想要擁有占據更多的位置。
也不知道這些荊棘般的紋路,究竟代表著什麼含義。但是唯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便是,它們的存在,絕非益事。
而死線也正朝著商長殷傳遞來一些模糊不清的信訊息。
——他的大兄,固然活著,可也隻是“活著”而已。
少年人的眉眼壓低了下來。他麵上神情微動,可是周身的氣勢卻已經壓的極沉,會讓人聯想到風暴到來之前的海麵,又或者是火山噴發之前的天空,帶有一種詭異的、壓抑的平靜。
可誰都能夠察覺出來,一旦那種暫且維持的平靜被打破,那麼之後所會爆發出來的東西……或許便不是任何人所能夠承擔的了。
商長殷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鬆開了手。
“父皇。”他說,“今日來,除了要借物去尋大兄的蹤跡之外,還有另一件事情。”
“我想去往那些已經被封鎖的小界,帶回大兄,同時也收複失落的土地與國民。”
他的眉眼間有一閃而過的狠色,這讓他原本算得上是漂亮的麵容在一瞬間都變的銳利了起來,看著像是一把錚然出鞘、寒光畢露的寶劍,擁有著讓任何看到的人都會忍不住為之低頭臣服的鋒芒。
“凡是吃下去的,我要他們連本帶利……全部,都給我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