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晶塔少有的感到惶恐了起來。在意識到麵前的少年的身份之後,它已經沒有辦法再用尋常的眼光去看待對方的存在了。
一直都高高在上、宛若天秤一樣衡量著諸多事物的主塔,第一次生出了如此忐忑不安的、自己正
在被評估的擔憂來。
“圖靈。”
“№№[”
那些紅色的光開始不斷的閃爍和流竄,就像是一個人不斷起伏的、一點也不平靜的心緒。
【……我做錯什麼了嗎?】尖晶塔遲疑的問,【請教教我。請為我重新植入這一方麵的內容與程序。】
【是您的話,我絕對不會做出任何的反抗。】
有機械所構成的、形似“手臂”一樣的肢體試探性的朝著這邊伸了過來,看樣子像是想要觸碰一下商長殷的肩膀或者是手臂——無論是哪裡都好,隻要能夠碰到這個人就已經很滿足了。
那些電纜朝著兩側散開來,露出了整座尖晶塔的最頂端,一隻巨大的、完全由機械所構成的\"眼睛\",裡麵也不知道究竟裝了多少的攝像頭組件,瞧著有些像是昆蟲的複眼,如今正全部集中在一起,將商長殷牢牢的鎖定。
然而商長殷並沒有將這件事情應下來。
他隻是長久的和那一隻電子機械的眼睛相互對視。這一整片空間都寂靜的有些過分,隻能夠聽到商長殷輕微的呼吸聲、周圍的電流偶爾發出的“滋滋”聲,以及渡鴉的羽毛時不時的相互摩擦的時候發出的“簌簌”的聲響。
然後,少年笑了一聲。
那顯然並不是什麼出於預約而發出的聲音。正好相反,哪怕不需要將這聲音錄下來去逐幀逐幀的分析,尖晶塔也確信這笑聲當中所飽含的,全部都不是善意。
【您生我氣了嗎?】
即便是在問出這樣的話的時候,尖晶塔也隻是平靜的疑惑。它並沒有覺得自己的行為當中究竟有什麼地方是不符合邏輯的。
一切都是計算當中“最好的結果”。
所以,為什麼締造者會感到生氣與失望?【矽基】從一個連中流都算不上的位麵,經曆了漫長的時間的淘洗與世代的更迭,直至如今成為了僅有的五個超等位麵之一,這無論怎麼看,都已經是完美到沒有分毫的瑕疵的答案了。
【請您教導我。】那一隻機械獨眼從頂端降落了下來,懸停在了商長殷的麵前。
和這東西比起來,商長殷的存在看上去未免有些過分的渺小了,是幾乎都無法被觀測到的程度。
但是雙方之間的的地位卻似乎完全的顛倒了過來。小心翼翼的是尖晶塔,而掌握了主動權的那一方,卻反而是商長殷。
尖晶塔的無數個攝像頭當中都倒映出來了商長殷的身影,等待著一個答案。
“圖靈。”商長殷歎了一口氣,仰起頭來,和這一隻巨大的、因為帶了某種強烈的非人感以至於會帶來某種獨特的恐懼的機械眼相互對視,“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它是誰。
這個問題似乎根本不應該被提出來,因為任是大字不識的三歲小
兒,都能夠對此倒背如流。
它是尖晶塔與主腦,是【矽基】位麵的位麵之主,是
……它是圖靈。
而【圖靈】被創造出來的最初的目的,是為了輔助人類探索未知,是為了幫助人類將對於未來的無數的選擇可能引導向的後果以及概率全部都計算陳列處理,等待人類自信做出抉擇。
它的創造者從來都沒有賦予它代替人類決定未來的權能。
當意識到這一點的那一刻,最頂端的巨大的機械獨眼開始不可抑止的顫抖起來。塔內諸多的光澤都開始明明滅滅,像極了某個在思考的人起伏不定的心緒。
【您認為我的運行是錯誤的嗎。】
而商長殷的回答沒有絲毫的猶豫,斬釘截鐵。
“自然是錯誤的。”
“——⒑”
尖晶塔怔然。
隨後,那一直都注視著諸天的眼睛,在時隔了不知道多少年之後,終於又一次的落在了自己所據有的這個位麵當中,去仔仔細細的將每一處都看一遍。
它看見了醫院當中慟哭的夫妻。因為孩子的資質並不足夠,於是他們被迫同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血肉分離,甚至都沒有來得及給那個孩子一個祝福的吻。
它看見垃圾區當中那些在垃圾裡穿梭的身形伶仃的人。看到挖出兄姊的心臟去交換一枚螺絲的幼童,也看到了將自己的孩子作為貨物以得到義眼的父母。
它看見為了得到更好的基因而發生在邊緣區當中的那些罔顧人倫的實驗,看見了鮮血、淚水、離彆和最為醜惡的欲望在它所統治的世界當中遍地開花。
這不是能夠讓人類“幸福”的生存下去的世界。這同樣也不是一個可以在眼底看見“希望”的世界。
尖晶塔覺得自己像是明白了商長殷的話,可是在這之下,卻又平生出了更多的困惑來。
可是這樣一來的話,這個世界豈非便同加超腦所想要達成的那個世界,是完全的背道而馳了麼?
超腦無法捕捉,無法判斷。人類的價值觀和機械的價值觀衝擊,這並不是能夠被簡單的運算和衡量的事情。
它的程序內部開始不斷的做出警告,但是尖晶塔對此卻置若罔聞。危險的紅光與警告的標誌占據了所有的顯示屏,在機械獨眼內部的每一個單元前全部都彈出來了屏幕。
有一聲非常響亮的、尖銳的鳴叫聲在整個尖晶塔的內部響起,幾乎能夠刺破人的耳膜,宛若某種悲鳴。
尖晶塔發現了在最開始存在於數據裡的錯誤,這錯誤存在於代碼的最深處,以至於此後所有的舉動都像是病毒一樣被汙染,與最開始設計者所想要賦予它的構想完全背道而馳。
“
啪嚓。”
是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
隻見塔內所有的燈開始一盞盞的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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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最後,唯有機械獨眼在黑暗當中所散發出來的幽幽的瑩綠色的光芒。
【原來是這樣。】
【原來從那麼早的時候開始……我就已經在朝著與您的期望所完全相反的方向錯誤的奔徙了。】
【我很抱歉,我的父親,我的締造者。】
整座塔身都開始劇烈的顫動,那些從機械獨眼上所連接出去的無數的電纜開始一根接著一根的斷裂。而在尖晶塔之外的人們則發現,原本在同他們纏鬥的矽基生命體全部都停止了運作,在原地佇立不動;天空當中,自主塔所延伸出來的、連接各個分塔的光路都開始斷裂,直至最後消失不見。
“你看主塔……”有人遲疑的問自己的同伴,“是我眼花了嗎?為什麼我看到主塔好像在崩塌?”
這個人一邊這樣說著,一邊下意識的伸手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你沒有眼花。”同伴的聲音聽上去同樣是木楞的,顯然,對於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一切,任是誰都無法立刻的反應過來,以至於呈現如出一轍的恍若失智的模樣,“我也看到了。”
隻見那一座素來都被認為會長久的屹立在那裡與整個位麵共存的尖聳高塔正在從頂端開始轟然崩毀,尖晶石、金屬支架以及粗壯的電纜橫七豎八的從萬丈高空當中狠狠的砸落下來,讓整片大地都在跟著震動,是天崩地裂,大廈將傾。
一切的紛爭全部都停止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儘都集中在了那轟然倒下的主塔上,無論過往對於主塔的存在心底抱有著怎樣的想法,在這一刻都是無比茫然的。
發生了什麼?
主塔為什麼……突然就沒有了?
而在最初的不知所措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種巨大的惶恐。
長久以來,他們已經習慣了在主塔的庇佑下生活,習慣了這個由主塔所設計出來的世界。如今主塔一朝崩毀,他們便像是第一次鬆開了父母的手的孩子一樣,完全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是怎樣的處境,日後又應當去往何方。
而在萬眾矚目之下,從那廢墟當中,有一條通道被硬生生的炸了出來,從通道的儘頭走出來的,是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穿著最尋常不過的教學區的學生製服,一頭黑發用紅色的發帶高高的係成馬尾,在身後囂張的飄搖。
那一雙墨色的眼瞳注視著所有人,隨後,這個少年輕笑了一聲,開口的時候帶有一種根本無法輕易用語言去表述和形容的華貴。
所有人的耳邊,都能夠清楚的聽到他的聲音。
“我是南國的天道之子商長殷。”
“尖晶塔已然隕落,不複存在。自今日始,【矽基】正式並入南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