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盈心中是有些忐忑的,他端著那碗衛聽春根本不肯喝的湯藥,其實是害怕麵前這個人對他突然發火,罵他忘恩負義。
從她昨天想要跑掉開始,他就一直在命人調查。
將他能找到的,所有直接接觸過這個曾經作為他母親心腹的嬤嬤的人,全都帶過來,令人仔仔細細地詢問。
一個人可能因為境遇大起大落,導致心境轉變,導致她會做出自己從前不會做的事情,例如“良心發現,去偷偷救她從前虐待的人”,但是有很多刻在骨子裡的東西,是改不了的。
即便是因為境遇改變,也總是會留下痕跡,尤其是薛盈令人審過了冷宮裡麵那幾個日夜和衛聽春相伴的婢女。
因此薛盈現在幾乎能夠完全確定,這個在婢女口中,突然良心發現,不和她們搶飯吃,還對她們和顏悅色的老嬤嬤,並非因為搭上了九皇子,覺得自己以後要一飛衝天,看不上冷宮裡麵的那餿米酸湯了。
而是她這兩天,到如今已經是第三天了。
她根本什麼都沒有吃過,她甚至還給他喂了水,自己也沒有喝過一口。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身中即將毒發身亡的劇毒,竟然還有力氣跑。
加之她手上的特殊疤痕,和她喂給自己水,對自己的態度等等各個方麵,判斷她就是十年前的那個,突然失心瘋一樣,闖進滿月宮的偏院,給他這個連親生母親都視為豬狗的皇子,喂了一碗參茶的那個人。
薛盈從來不信神佛,世人都說沒有嘗過人間苦難的人,是沒有信仰的。
但是薛盈不一樣,他是因為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裡,把這世上所有的神佛,甚至連地獄惡鬼邪魔全都求遍了,但最後發現他們都隻是虛妄。
他有一段時間,求的甚至是讓他痛快地暴斃而亡,因為皇子是不能自戕的,那樣會被說對皇帝心存怨懟,是不詳、是災星、若是死不透,是會被生生燒死的。
而且所有和他沾邊的人和物,都會受到牽連。薛盈隻是想死,卻不想在黃泉路上也見到自己的母親,她於他來說,比惡鬼更恐怖千萬倍。
所以他不敢死,更不信這世上有什麼神鬼存在。
但是他現在,不得不去相信,這世上確實是有鬼神的存在。
薛盈端著托盤站在那裡,清雋溫潤,嘴唇幾動。
他用那種有點可笑的喑啞聲音說:“你是在生氣我跑掉了嗎?”
薛盈說:“你放心,我九哥不會找你的麻煩,我已經找他說過了。”
他說著,麵對著衛聽春輕輕勾了下嘴唇,若是忽略眼中死水一樣的沉寂,他的笑容堪稱靈秀。
他表麵純良,心中卻在問衛聽春——那你到底是惡魔,還是神明呢?
你是來救我,還是害我呢?
衛聽春想生氣,至少她被打亂了計劃,囚禁在這裡,總要理直氣壯一點的。
但是她理直氣壯不起來。
他甚至還幫她解決了九皇子那邊可能出現的麻煩,他笑得這麼討好,衛聽春要是有那麼硬的心腸,也就不會把這個世界搞成這樣了。
她對薛盈,終究是因為小時候的那一點憐惜,變成了牽絆。
況且是她察覺到了他眼中的死灰,對生命的漠視和冷淡,在他的掌心一遍遍寫下——好好活著。
怎麼能去怪一個抓住機會自救的孩子?
因此衛聽春抱著花瓶站了一會兒,就把花瓶放在了原位,赤著腳走到了薛盈身邊,直接問他:“我一句話都沒有說,你怎麼認出是我的?”
這也是衛聽春比較好奇的事情。
薛盈聞言眼皮一跳。
他以為衛聽春這是要坦白她的身份,和她兩次出現在自己身邊的目的了。
但是衛聽春接著又說:“你是不是把蒙眼睛的布偷偷扯開看我了?”
薛盈聞言提起的心緩緩放下,垂眸不動聲色消解掉緊張。
他本來就該認識她的,但卻絕不是因為目視認識。
所以她在裝傻,說的是他們原本的身份這一層。
薛盈不知道揭穿她的真實身份,會怎麼樣,她會突然變成惡鬼弄死他嗎?還是馬上消失在他麵前?
可能第二種,因為她一直就想跑的。
如意說,她在宮道上奔跑,還大吼大叫來著,在宮中奔跑喊叫是死罪。她是想死。
就像十年前那樣,求死。
薛盈竟然有些羨慕她,她想死就能死,想活就能活。
薛盈覺得人生了無生趣,就算眼前這個人是害他的魔鬼,他也不想讓她走。
因此他垂頭看著她,說:“你抱我了。我能感覺出來……你的肚子。”你手上的傷疤輪廓。
還有你現在看著我的時候,眼中的溫柔和溫和。
從沒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薛盈。薛盈被她這樣看著,後脊上的汗毛都簌簌而立。
薛盈覺得好可惜,十年前他凍傻了,再怎麼努力眨眼,也沒能看清那時的他。
那時的他,是個小太監,他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自己呢?
衛聽春沒想到自己是敗在這裡,怪就隻能怪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穿成大胖子了,就連病態的人物也沒有。
她本能忽視了自己有大肚子的事實,實際上頂著薛盈了?
衛聽春不打算糾結這件事了,又直接問道:“這是什麼藥?你是想要毒死我嗎?”
衛聽春在薛盈的麵前,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半點穿越身為古代奴婢的素養都不見了,不僅沒有礙於薛盈的身份,故作恭敬,語調反倒像是在對一個鄰家的小弟弟。
薛盈也不以為忤,雖然在宮中,計算要害他傷他的人,也會禮數周全地叫他一聲十一殿下,再對他下手,還從沒有如衛聽春這樣直呼你我的。
但是他又新奇,又自在。
他如實說道:“你昏睡的時候,我請太醫來給你把過脈。你的肚子……”
薛盈舔了下嘴唇,說:“生病了。”
薛盈避重就輕道:“這是能緩解疼痛的藥。”
衛聽春微微仰頭看他,感歎了一下這小樹苗雖然看著營養不良,但是抽條還挺猛。才十五就長這麼高啊。
聽薛盈這樣說,伸手就接了湯碗,皺著眉一仰頭就乾了。
薛盈一愣,他以為自己要多費一番口舌,畢竟這世上就連他的母親也不肯相信他的。
誰也不敢接他手裡遞過去的入口的東西。
但是她就這麼喝了,他說了,他便信了?
薛盈眼中經年無波的靜湖,似是被一束清風,吹起了一點點的漣漪。
他連唇色看上去都有了一些血色,不知道的還以為這碗藥進了他的肚子。
“沒有蜜餞嗎?”衛聽春抽著一張臉問。
薛盈慢慢搖頭。
他自小喝的藥堪比學士們閱讀的書籍數量。
從沒有人給他一顆蜜餞,因為他不知道什麼是苦,他的味覺壞掉了,很鹹的東西才能吃出些許來味道,酸甜苦辣的滋味根本嘗不到。
因為慶嬪,曾經讓人給他喂過滾燙的熱湯,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