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莉可濃密的長卷發鋪陳在枕頭上, 就像是黑夜之中的帷幕。
切利奧的視線不自覺地挪到她的發絲之間,鬼使神差般,朝著那厚重的帷幕伸出了手。
她的黑發, 與他離開獅心城那晚的天空一樣黑。
亞曆山大·席爾瓦,神聖教團的主教,切利奧·席爾瓦的養父, 站在教團的書房,用悲憫的眼光看向步入室內的席爾瓦。
“我虔誠的孩子。”
主教一聲感歎:“你拒絕了我的命令。”
切利奧站在安寧的書房內, 下意識地蜷起指尖。
“我並非責怪你, ”主教緩緩開口, “我相信, 你一定有自身合理的理由。隻是……切利奧,你是我的養子, 若有迷茫或者痛苦, 你可以坦蕩地告知於我——是因為上次清繳異教徒嗎?”
切利奧·席爾瓦, 主教大人的養子,神明祝福過的騎士隊長帶隊出征, 去清繳西方城鎮的異教徒,這本是一件偉大且神聖的事情。
哪怕他們損失慘重, 哪怕與切利奧朝夕相處、同甘共苦的朋友與戰友多數死在西征的路途上,哪怕歸來的聖騎士不到三分之一, 亞曆山大·席爾瓦仍然宣布他們勝利歸來, 帶著女神的祝福與榮光,贏得了那場正義的戰爭。
但真的是這樣嗎。
回來的日子, 切利奧痛苦過,迷茫過,他每夜入睡時, 腦海中時時刻刻會想起戰友死亡時的慘狀,耳畔回蕩著的都是那名孩子痛斥他為“真正的惡魔”而後又被切利奧的同伴斬下頭顱的模樣。
騎士團歸來不過三個月,主教下令再次西征。
這一次,切利奧拒絕了父親的命令。
他遲早要給個解釋的,切利奧很清楚。
“我……”
切利奧抬起手,按向自己的胸膛。
主教仁慈的姿態讓他看到愧疚,但切利奧·席爾瓦並不後悔自己的反抗。
“是的,父親,”他說,“是因為上次西征。”
“是否是因你看到了太多戰友的死亡?”
“……一部分原因。”
“我的孩子,你可以向我坦白,我想知道你心中如何作想。”
切利奧不自覺地繃緊神情。
城鎮裡燃燒的大火,形容瘋癲的婦女,以及,以及那名怒斥他的孩童。
一切景象,猶如千鈞的石塊積壓在他的心頭,已經有三個月之久。
並非切利奧畏懼了。
他不怕死,不怕死彆,更不會因此動搖對女神的信仰。
隻是……
離開獅心城時,他躊躇滿誌。因為異教徒信仰的是深淵中惡魔或者九獄中的魔鬼,教團的信條與故事,總是告訴他,這些信仰惡魔的人無惡不作。他們不擇手段、不計代價,更不在乎人倫道德。
處理掉他們,是伸張正義,也是在拯救走上邪路的人。
這一次西征,是因為那個城鎮的信徒召喚了惡魔。
可是到了現場,切利奧·席爾瓦才發現自己錯的離譜。
沿路走過去,連綿數十裡的農田乾涸龜裂,樹木草叢早已枯死,無數村莊因為乾旱而被迫遷徙。
獅心城的市民不會知道,大陸邊緣的地方發生了怎樣的災害。
數年來,當地居民始終在饑荒與瘟疫之間掙紮。
女神沒有拯救他們,於是他們為了活下去,轉而向惡魔求救。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在告訴切利奧·席爾瓦,異教徒是邪惡的,他們沒有心,沒有靈魂,更沒有人性。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給這世間增加動亂。
但事實上——
“他們,”切利奧的喉嚨滾動,他艱難開口,“什麼都沒做。”
沒有綁架婦女,沒有獻祭人命,沒有試圖召喚惡魔毀滅世界。
諸多向惡靈跪拜的人,和獅心城最虔誠的信徒一樣,雙手是那麼的乾淨。
而騎士團所做的,便是殺死惡魔,以及所有擁護惡魔、信仰惡魔的人。
“教團的信條之一是,拯救陷入迷途與困境中的無辜者。”
難道他們不該是拯救者嗎?
去解決瘟疫,去贈送糧食,將深陷苦難的平民拯救出來。女神的心胸如此廣博,她會原諒走投無路的人短暫地步入歧途。
“我……”
切利奧握緊了腰間佩劍,他沉重地闔上了眼:“不想再屠戮無辜的人了,父親。”
還有一件事情,切利奧不敢說。
他腰間的銀劍,由光明石鑄造而成。相傳亦是女神祝福過的礦脈中出產,切利奧在劍鬥大會上用卓越的技巧贏得了它。
銀劍會對任何手染無辜鮮血的罪人產生反應。
而切利奧萬萬沒想到的是,從西征歸來,當他直麵同樣幸存的戰友時,他手中的銀劍,傳來了細微的顫動。
聖騎士是有罪的。
說來何其諷刺。
這讓切利奧不禁開始懷疑——若非他身為銀劍的擁有著,那麼這把劍,是否同樣會對自己做出有罪的審判?
切利奧不敢細想,也不敢向主教訴說。
“哪怕是□□徒,倘若沒有傷害過他人,也應賦予改過自新的機會。”
他由衷開口:“這才是……您和教團,教導給我的正義觀念。”
說出口的瞬間,切利奧隻覺得自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亞曆山大·席爾瓦聞言,沉重地舒了口氣。
神聖教團的主教並未出言指責,他緩緩低頭:“原來是這樣。”
而後,片刻的沉默在書房蔓延開來。
短暫的寂靜讓切利奧放置在劍柄處的手不自覺發力。
直至主教再次打破沉默。
“我知道了。”
養父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與平和:“切利奧,從今天起,你不再是神聖教團的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