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現在他已經沒有可以用的主控製盤了……
黑發青年忽然坐起來,他撐著下巴,一副低沉的模樣——他今日要呈現給窺視者們的東西還遠遠不夠,正好借著這段時間,他需要重新再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從他變成蟲母開始到現在的一切。
原本像是海水一般紛紛擾擾的思緒在顧棲有意的整理之下逐漸變得有調理起來,從他還在蟲卵時就“聽”到的殺意,再到後來孵化後斷斷續續、各自分散到心音,以及來往在這顆星球上的垃圾船。
顧棲肯定自己就是被監視看管的目標,而腦海中聲音的重合,也逐漸揭示了窺視著他的人就是那群最初要殺了蟲母的高階蟲族。
所以這是先圈養著以後再決定殺不殺嗎?且這群窺視著他的高階蟲族應該持有兩方意見——一方以幫助為主,另一方眼下看不出目的,但絕對沒安好心。
被整理過的思路清晰了很多,顧棲的手指輕輕撚動著蜂毛茸茸的短毛,原本已見雛形的計劃再一次有了更加凝實的形狀。他爬到蜂的懷裡,雙手纏在對方毛乎乎的圍脖上,側臉幾乎與蜂的腦袋相貼,用極低的聲音道:
“黃金,我需要你幫我。”
“還記得樹林那邊的報廢星艦嗎?趁著深夜,你和其他同伴們過去把它拖到一個新位置——就是今天潛水的地方,穿過那片洞窟後會有一片空地,幫我把星艦送到那裡好嗎?”
“從湖水的另一邊應該可以飛過去,就是樹林密集,可能需要費點功夫……那裡應該留有我的氣息,或許你們可以感知到?”
顧棲對上了蜂的複眼,“他們——那群高階蟲族想殺了我,他們一直在暗中監視著我,所以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等星艦修好以後,我帶著你們離開這顆星球,去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有的時候,顧棲感覺蜂就像是一個藏著千言萬語卻無法訴說的人類,但還有的時候,他覺得蜂隻是一個普普通通、有些遲鈍的低階蟲族。
而他現在所需求的一切幫助都是在為難它們……
“可以嗎?”可他不甘心——不甘心連希望的可能都沒看見就被按滅了火苗。
蜂微微點動腦袋,有力的蟲肢把顧棲抱著放在了天鵝絨螞蟻的背上,它小心地掖好被子,在黑發青年殷殷期盼的目光中發出一聲短促的嗡鳴,隨後帶領著一眾低階蟲族離開了山洞。
此刻,整個山洞裡隻剩下了充當床鋪的石榴和亮在顧棲不遠處的螢石,以及聚焦在蟲母身上的隱形追蹤峰。
外界的光線逐漸暗淡,太陽西沉,於是另一半天空上浮現出幾片晃眼的星光。
目送大部隊離開後的顧棲並沒有就此休息,他閉著眼睛,嘗試著捕捉當時在湖邊所感受到的那股不尋常感。
眾人所知的記錄中均表明蟲母的精神力很強,但曾經作為beta的顧棲並非是在精神力方麵有一定優勢的alpha或者是omega,所以即便他擁有了蟲母的血脈,可在真正控製自己的精神力上卻像是個懷裡被塞了激光槍的嬰孩,空有力量卻無法使用,隻能說是白費。
山洞內外萬籟寂靜,顧棲回憶著曾經聽來的、有關於鍛煉精神力的隻言片語——進入冥想狀態、捕捉大腦內部活躍的精神力、在某種虛無的狀態下試圖控製精神力、成為精神力的主人……
生澀的文字描繪在緩慢流淌的時間裡變得溫順,像是被馴服的小溪,環繞著覆蓋於顧棲的軀乾。同一時間熟悉感躍然於上,就好像經曆過無數次的鍛煉,早已經熟記於心,隻需要簡單地回憶,便能一點一點地勾出那些藏在大腦皮層的某些感知。
或許是因為蟲母的這一層身份,在短暫的空白之後,顧棲捕捉到了某些靈動的小點,點連成線,線構成麵,即便是閉著雙眼,他也足以在腦海中描摹出整個山洞的輪廓。那些細碎的銀色小點共同堆砌出整個畫麵,於是某個在精神力描畫的世界中散發紅光的點就顯得格外突兀。
顧棲發現了它。
或者說投下隱形追蹤蜂的高階蟲族們根本不曾想到,沒有專業的教導,這位新生的蟲母竟然在短暫的嘗試之下就成功了,他遠遠比他們想象的更加優秀且敏銳。
——他是天生的蟲母,無愧於王血的身份。
顧棲正觀察著腦海中的那抹紅點,它居於洞口的藤蔓之上,是蜜蜂的形狀,很小很小,幾乎很難被捕捉。
這就是一直監視著他的東西啊……
成縷的精神力緩慢地探出,像是蛛網一般纏繞在隱形追蹤蜂的周圍,將其徹底連接於顧棲的感知之下。當一切工作完成後,緩緩睜開眼的黑發青年為自己能夠熟練運用這樣的能力而驚異。
顧棲看了看自己那雙與人類無異的雙手,如果不是跳躍著的精神力彰顯著不同,他險些再一次將自己帶入人類beta的身份。
搞定了追蹤蜂的問題,但還有一件事橫在顧棲的心頭——有關於他和高階蟲族之間產生鏈接的某種精神力特質,如果想要後續的安排不再被破壞,他必須要想辦法隱瞞自己有可能發出的任何訊息。
“所以,如何才能騙過他們……”
無聲的呢喃自黑發青年的口中溢出,他目光流轉,再一次閉上了眼睛,試圖找到那種玄之又玄的感官入口。
時間在黑暗中似乎被無限拉長,當顧棲刻意尋找的時候,忽然發現某些特質的變化早就環繞在了他的周圍,隻是之前從來不曾被靈魂內部以人類beta思維為主的意識注意到。而他一點一點、從內部開始接納屬於蟲母的一切,才恍然驚覺,所有的事情都如水到渠成一般,被捏在了掌中。
星辰閃爍,塵埃起伏,整個精神力鏈接發出微不可查的悸動,這動靜微小到不曾被任何一人注意到,於是顧棲借由銀色的小光點“看”到了懸浮在這顆星球外的三艘星艦,以及三抹比太陽都要刺眼的光團。
銀白,赤紅,純金。
下一秒,敏感的精神力再一次帶來了輕顫,顧棲睜眼一轉頭就看到了回來的蟲群們,甚至無需過問,他都知道它們把這一次的“任務”完成地極好。
漂亮的黑發青年抬手摟住了蜂、摟住了每一隻出過力的低階蟲族。
他們相互親熱地擁抱著,低階蟲族的身上沾染著潮濕的雨氣,那是經過長途跋涉、背負重物後的冷調夾著陳舊金屬的氣息,透過這股味道似乎能夠看到連綿不儘的冷杉木、看到一望無際奔流著的大瀑布。
顧棲緩緩閉眼,纖長的睫毛與蜂額前細碎的絨毛相擁。他說:“謝謝。”
雖然現在對於主控製盤的事情還一籌莫展,但顧棲相信,這件事情一定會有轉機。
而此刻,他還不知道自己所期待的轉機會在今夜到來。
雨水淅淅瀝瀝,這一夜狂風大作,那些近乎撕心裂肺的動靜在山洞之外呼嘯、嘶鳴著,與之相伴而生的雨掩飾了一切可能出現在夜裡的聲音。
來自高階蟲族所操控的垃圾船再一次乘著夜色、載著日用性極強的物資降落在了062號星球的空地上。冷綠色的草甸因為垃圾船下產生的颶風而東倒西歪,傾倒而下的“垃圾”在寂靜的雨夜之下奏響了跳躍的曲目。
陸斯恩拒絕新生的蟲母和任何有關於人類的事情扯上關係,這不僅僅是一種出於血脈、種族差異的排斥,更是一種對於近千年前來源於上一任蟲母反叛的警示。
有時候即使現實如此、即使陸斯恩本人不想承認,但他卻無法杜絕來自新生蟲母的影響,他的身上早就被種植下了變化的種子……比起最初聽到心音的冷漠殺意,到現在發現蟲母與人類息息相關的憤怒,陸斯恩所想的不再是怎麼殺了蟲母,而是怎麼將其完好地藏在中央星上最繁華的宮殿之內。
殺意凍結,取而代之的是藏匿、獨占的私欲。
銀色直長發的高階蟲族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他知道自己的舉動對於新生蟲母來說打擊很大,尤其在聽到艾薇說對方流淚的那一瞬間,陸斯恩差點兒因為感性中的衝動而拱手退讓。但他忍住了。
在現任蟲母和人類之間存在秘密的情況下,他必須把所有的控製權握在手裡,不允許任何的意外。
緩緩呼出一口氣,陸斯恩看到了聯絡器中下屬發來的訊息——金翼的星艦再一次派出了垃圾船。
修長的手指嗒嗒敲著桌麵,銀發的高階蟲族目光冷沉,帶著一股思索的意味,直到很久以後,他無視了那條訊息,按滅了聯絡器上冷調的淺藍色微光。
他允許艾薇暗中對蟲母的幫助,卻不允許蟲母有任何跳出他掌控的可能。
傲慢、自大、高高在上。
高階蟲族在這一點上展示的淋漓儘致,他為自己純正的血統而驕傲,也為自己能夠掌控全局的俯瞰而滿意。當然,這樣的傲慢也會令他脆弱不堪,在某一個適合的時機下,就會被徹底擊潰。
而顧棲作為曾經野蠻生長在荒原之星上的小草,他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尤其當他蹲在三等艦艙內滿懷期待地踏上了聖浮裡亞星的土地後,他更是見識到了少部分貴族特有的、傲慢到不在乎一切的不可一世。
這樣的審視顧棲沒少遭遇過,因此當他猜到了高階蟲族之間存在分歧時,也同樣推測他們麵對他時也帶著一種俯視的倨傲。
就像是神明看待螻蟻,或許會觀察、會提供幫助,卻不會真正平等地進行一場交流。即使在這一場無聲的戰鬥中顧棲擁有蟲母的身份,但拋開身份和血脈的限製,他在高階蟲族的眼裡想必是脆弱如花莖能夠被隨意彎折的存在。
這是一個不得不承認的現實。
也是一個有利於他的機會。
晨起的陽光透過山洞撒在了顧棲朦朧的眉眼之上,細碎的光斑跳躍著,在黑發青年筆挺的山根上勾勒畫卷。全部的氣氛都平和地像是世外桃源,是夏娃還不曾經曆蒙騙的伊甸園……有種不真實的美好。
因為光線而半眯著眼的顧棲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暫時,這場夜晚的睡夢令他的思路更加清晰,同時也深入地考慮到自己的境況。
就是連他都知道這顆星球上存在大大小小、難以計數的火山,且近期頻頻出現在山頭的煙氣,變暖的湖水和山洞地麵的熱度無一不在闡述著一個事實——火山群快要結束它們長達幾個世紀的安眠,並準備開啟一場驚天動地的運動。
可這一點那群窺視著他的高階蟲族們知道嗎?是他們傲慢到不在乎這顆星球的情況?還是他們知道,所以杜絕顧棲離開這顆星球的行為就是為了讓蟲母死得更加自然……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也是顧棲覺得更為不妙的可能——他們從沒想過要放過蟲母,或許在星球因為火山噴發而陷入絕境之時,他們會把屬於蟲族的“物品”給帶走。
顯然,蟲族的“物品”等於顧棲,但並不包括其他低階蟲族們。
“這可真是個糟糕的猜想。”顧棲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從石榴的蟲腹上爬起來,在他找到新的、可以替代中央控製盤的東西前,恐怕這樣破碎的低潮感會一直伴隨在左右。
“恩?等等——黃金你頂我做什麼?”
衣服穿了一半、正巧把腦袋蒙在了布料裡的小蟲母怕癢地縮了縮胸膛。他的皮膚依舊是蒼白的,看到時就會令人控製不住地聯想到落在白紙上的陽光,即使燦爛,也依舊有種無法忽視的透明。
金棕色的短毛蹭著顧棲的胸膛,從鎖骨到覆蓋著一層薄薄肌肉的腰腹,那對漂亮的人魚線受驚地無聲痙攣,再一次被光斑所捕捉。
蜂看不下去這位因自己胡亂扭動而陷入了衣服漩渦的新生蟲母,它不得不伸出在近期鍛煉下日漸靈活的蟲肢,將繞在一起的衣服扭正、緩慢地拉下去、蓋住青年蒼白的皮肉。
蜂就像是催促著賴床孩子去上學的家長,它督促黑發青年洗漱、吃早餐,在逐漸習慣了人類靈魂所堅持的作息與日常後,蜂反而比顧棲執行地更加嚴格。
毫無疑問,今日又是小蟲母差點兒被daddy蜂打屁股的一天。
今日的山洞之外難得還保持著明媚的日光,沒有風、沒有雨,有的隻是萬裡無雲的好天氣,讓早已經為這顆星球寫好墓誌銘的顧棲以為這可能是某種回光返照。
蜂簇擁著顧棲走過被雨水浸泡了一夜的草甸,腳下格外柔軟,踩下去“噗嘰噗嘰”濺著極小的細碎水花。當他一臉茫然地被低階蟲族們帶領到一片“垃圾堆”前,才猛然知道昨晚的狂風驟雨讓他到底忽略了什麼。
被雨水浸潤了一夜的垃圾堆在格外燦爛的陽光下早已經乾燥,顧棲招呼著夥伴們,像是之前的每一次,開啟了撿垃圾的任務。但在專注於手下工作的同時,早已經捕捉到那追蹤蜂的青年並沒有放鬆,而是暗中注意著它的動態。
忽然,正在“垃圾堆”中淘金的黑發青年一頓,他低著頭掩蓋了所有的情緒,摸在一團堆疊在一起的衣服下的手掌僵了僵,像是不敢置信地衝著最開始觸摸的方向伸了過去。
而在顧棲的“監控”下,那隻追蹤蜂正懸在他身後三米的位置。
一場無聲的戲台被搭了起來,顧棲一邊注意著身後追蹤蜂的視角變化,一邊小心地將摸在手裡、一觸即知的中央控製盤往衣擺下藏。
寬鬆的衣服助長了顧棲的發揮,當鬢角在烈日之下冒出汗水的時候,他從“垃圾堆”裡摸出了兩瓶沐浴露的香波,原先一直低沉的神情中終於有了鮮活勁兒。
顧棲招手呼喚著正在埋頭尋找的低階蟲族們,輕聲說:“今天天氣好,我們一起去洗澡吧?正好給你們幾個大家夥清理清理……”平靜到不帶任何語調的起伏,就像是某種放棄了堅持後的無奈和無所謂。
同時,再一次聚集在主控室內一起看著轉播視頻的三位高階蟲族均神色不明。
私下與艾薇達成協議的安格斯不在乎地打趣道:“好吧,我承認,現在我看他順眼很多了。至少是個容易滿足的,而不是那種虛偽且胃口極大的貪婪家夥。”
顯而易見,私人仇恨格外濃烈的安格斯在嘲諷上一任蟲母了。
陸斯恩保持著沉默,在昨日聽到蟲母哭泣過後,他像是整顆心臟被上了枷鎖,說不清是出於什麼情緒,因此在直到今天前的所有時間裡,陸斯恩都不曾點開過視頻的鏈接。
理智告訴著他——陸斯恩,你在逃避,而這並不像是你的性格。
“這樣就很好。”壓抑下那股奇怪情緒的陸斯恩平靜陳述,“中央星上的一切我都已經傳達了命令,所有的東西都在籌備中,那裡將會是一個很適合新生蟲母居住的地方。”
“那麼你準備什麼時候讓蟲母去中央星?”艾薇忽然發問。
短暫的沉默後,陸斯恩報出了一個數字,“最快十天之後。”
中央星上的一切在上一任蟲母失蹤後便被清掃地乾乾淨淨,所有奢侈的物件被放在了無人光臨的倉庫裡落灰,直到陸斯恩的命令傳來,整顆星球上的蟲族們陷入了一種熱火朝天的期待之中——他們將用最短的時間為嬌弱的蟲母整理出這個世界上最舒服的居住所。
相隔數萬光年,最初燃燒在整個蟲族心中微弱的火苗被陸斯恩證實了。
——他們再一次擁有了蟲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