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前,在他還不曾被接到維丹王宮的時候,他擁有自己的小家,也擁有著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是“亞撒”,用赫蒙特星域的古語言翻譯出來是“遼闊之海,乃是歸途”的意思。
隻是他的家……很輕而易舉地就散架了。
“亞撒……”顧棲瞳孔一縮,腦海中有什麼飛速閃過。他試探地問道:“這裡——是哪兒?”
亞撒並沒有表現出奇怪的神情,他很平常地將手裡的茶點遞過去,見青年接過,才毫不設防地繼續道:“蒙瑪帝國,第一序列星,聖浮裡亞星,維丹王宮內的一座破院子。”
“維丹王宮……”明明上一刻他還在羅辛哈白塔的。
一個怪異的猜想浮現在腦海中,顧棲想起了自己重生至數百年後的經曆,他忍不住再次確認道:“現在是星際曆多少年?”
“1812年,蒙瑪帝國現任君主是費格·蒙卡。”亞撒撐著手臂靠在屋內唯一的木桌上,在道出了自己很久沒有被人提及過的名字後,他便徹底地敞開了自己的心,“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似乎隻要對方想,他願意說出一切自己所知道的,不吝嗇任何,即便他還不知道靠坐在自己床上的青年叫什麼——即使他正在心裡懷疑著對方的身份與來曆。
蒙瑪帝國、維丹王宮、星際曆1812年……以及一位叫做“亞撒”的深紅色頭發、赤金色眼瞳的少年。
在顧棲作為軍校生時所學的蒙瑪帝國曆史中,曾存在有一位格外特殊的君主——亞撒。他被稱之為“黃金暴君”,是蒙瑪帝國的第四任王室繼承人。據說他是一位格外強大的頂級alpha,在曾經那個機甲剛剛興起的時代裡,巔峰時期的亞撒甚至可以將龐大的機甲打倒,他的手中從無敗績。
沒有人知道這位君主為何會強大到如此地步,因為這種不可比擬的強勢,很多後世的相關傳記中都神化了黃金暴君的存在,甚至有很多人一直都相信亞撒可能是神明派來的使徒,用以整頓人間。
曆史中記載的黃金暴君集暴虐與英明為一體,他年幼時曾流落民間,後被接回王宮,是整個蒙瑪帝國內馴服獅鷲為坐騎的第一人,也至此開啟了聞名於世的獅鷲騎士一職;十八歲那年他繼承王位,憑借一己之力解決了蒙瑪帝國內部長達二十五年的貴族紛爭、奢靡成癮,並將這個曾經繁盛、現今千瘡百孔的帝國重新帶領走向巔峰,創造出被後世所稱讚的“黃金時代”。
亞撒在位期間,蒙瑪帝國的星域範圍幾乎每年都在增加,一度在黃金時代下達到了頂峰。他在戰場上的指揮、戰鬥能力具有超前性,後續被記錄在案,每一次提起都會被多次討論,幾乎飽含讚美。
世間對於黃金暴君的評價格外兩極化——前期他繼位之後手段雷霆、殘暴,以強權鎮壓,整個蒙瑪帝國都是他的一言堂,且因為“斬草除根”的理念,被臣民稱之為“暴君”;但在他的統治時期,是整個蒙瑪帝國最強盛、最安定、普通民眾生活最好的時期,因此在很多人眼裡,頂在亞撒頭上的“黃金暴君”的稱號是另一種特彆的讚譽。
不過,這位青史留名的君主在另一個方麵卻個可憐人……
“你在想什麼?”
少年沙啞的音色打斷了青年的回憶,恍然之間穿越回過去、又親眼見證了黃金暴君的少年狀態,顧棲還有點兒沒回過神的時空錯亂感,相隔數年的時間在他這裡就好像成了轉瞬之間的秒數,叫人沒有一點兒防備。
“沒什麼。”他搖了搖頭,總不能告訴對方自己來自未來吧。
況且……顧棲想到了那位居住在羅辛哈白塔內的暗影大帝,想到了還在外麵等候著他任務結束的銀河,也不知道那個家夥能不能發現自己不見了?
亞撒倒是也沒多追問,從小的生活以及後期在維丹王宮中的日子讓他明白什麼叫做察言觀色,他隻指了指青年手中的茶點,“趁熱吃。”下次想吃熱乎的東西,可能就沒機會了。
“謝謝。”嗅到茶點的清香後,顧棲心中微動,他不是這個時代的參與者,因此也無法評價黃金暴君的作為,但至少此時,他接收到了來自一個落魄少年到善意。
顧棲小心地咬了半口,餘光中看到少年微動的喉結。
蒼白的手指頓了頓,他看了過去,“你吃了嗎?”
“吃過了。”
“吃飽了嗎?”
“……”
短暫的沉默後,顧棲勾了勾唇,他揚了揚手裡的茶點,“不嫌棄的話,你吃吧。”
亞撒皺眉,“你不餓?”
在和銀河執行任務之前狠狠宰了自家團長大人一頓的顧棲並不餓,甚至還有點兒撐。青年搖頭,“不餓。”
少年期還飽受饑餓侵擾的黃金暴君終是沒捱過茶點的誘惑,他幾乎是狼吞虎咽,顧不得茶點上的熱氣,敷衍性地嚼了嚼徹底吞到肚子裡,那種無法□□麵包和冷水滿足的腸胃才終於有了點飽腹感,就連手指上的殘渣,也被他小心翼翼地舔掉,分毫不曾浪費。
都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就亞撒這個年紀的少年,一頓飯的量根本不隻那一兩塊又乾又硬的冷麵包,但在這個有上頓沒下頓的王宮裡,他不得不忍著饑餓,給自己留下一口下次的口糧,畢竟亞撒可不能確定自己明天、後天在後廚房那裡是否還有這麼好的運氣。
看著這樣的幼年暴君,顧棲想到了自己曾經在荒原之星上最狼狽的一段時間,那時他剛剛失去查理爺爺,被大街小巷的人們排斥著,不得已隻能搬到了“混混”們的居住地,每天吃飯像是打仗,搶不過的結果就是挨餓。
如今的黃金暴君,也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呢……
心中浮現出一層淡淡的柔軟,正準備從床上徹底坐起來的黑發青年先是一愣,然後不可置信地半掀開被子的一角,低頭果然看到了一條眼熟的肉粉色尾巴。
似乎比之前在那顆荒蕪星球上長得更好了,通體是清透的肉粉,從平坦的腰腹、接連著人魚線一路向下;胯部微鼓,向下逐漸收攏,比顧棲人形時的腿隻長了幾分,豐腴頗有肉感,尾部圓嘟嘟地翹著,將被子撐著一道隆起。
漸變的粉色正如亞撒所想的女神水晶,中央略深,到了邊緣卻是如花瓣般散開的肉粉,應該說是比女神水晶還要好看的模樣。
——這是他的。
就像是擁有了一個格外私人的、隻能被自己看到的禮物,對於長這麼大隻得到了一間小破院子的亞撒來說,這是一種無法拒絕的誘惑。過去,當他遠遠看到王室中的其他孩子們撒嬌地衝著自己的父母要禮物時,即便是早已經習慣這裡生活的亞撒,都忍不住心生羨慕,那是他從來都不曾擁有過的……
亞撒:“你是什麼?”
他想更加了解自己的“冬日禮物”。
因為下半身的感覺太過自如,不論是尾巴還是雙腿,那都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甚至在離開了那顆有著低階蟲族的荒蕪星球後,顧棲都快忘記自己還有著蟲母的身份,這才不曾第一時間發覺到變化。
回神的青年看向亞撒,他看到了少年眼底藏不住的好奇,那種隔著時間長河而見到“傳說中大人物”的朦朧感也淡去不少,但這不足以讓顧棲徹底放下警惕、暴露出自己的身份。
顧棲抬起修長的手指擋在唇邊,“這是秘密。”
雖然不知道這個秘密可以藏多久,但顧棲必須保證自己在恢複雙腿之前不會再被其他人發現自己的不同之處,畢竟蒙瑪帝國以人類為主,他們是絕對不可能允許王室的地盤中出現一個非人種族的存在。
亞撒並不過過分追問,他的好奇下是淺淺的擔心,“那你會一直這樣嗎?這裡……並不安全。”
顧棲搖頭,“過一段時間就會恢複。”
“你叫什麼名字。”在長久的拉扯之下,亞撒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神情中似乎還有不好意思。
“顧棲。”
“照顧的顧,隨處可棲的棲?”
顧棲一愣,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了,“嗯。”
亞撒點了點頭,他不再多話,而是將屋裡淩亂的東西收拾了一下,青年身上原本濕漉漉的女仆裝被掛在了角落裡晾著,但在這樣的天氣下徹底乾燥估計有些艱難。
顧棲裹著被子坐在床上,他有些發呆地看著少年暴君整理家務的模樣,擦灰、打掃、儲存乾麵包……這種艱難的生活對方早已經習以為常,就好像已經徹底認命而接受了這樣的待遇與生活。
成年後的黃金暴君是能夠撼動機甲的頂級alpha,但此刻的對方隻是一個營養不良、還不曾進入分化期的落魄少年。
這一刻,顧棲忽然有些好奇,離開了曆史的撰述與野史的誇大,這位著名的黃金暴君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而這一次,自己似乎能夠以旁觀者的身份清清楚楚地看到這一切的變化。
當然,這樣的心緒也不過是在轉瞬之間,顧棲最惦記的還是如何回到之前的時空。
窗外的雪花依舊紛紛揚揚,天色逐漸變暗,顧棲身上的無力感減弱,但對於蟲尾的控製卻還有些生澀,疲憊蕩漾在神經之上,他懷疑這或許與穿越了時間有關,就是不知道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是怎麼在他身上接二連三地發生……
——吱。
顧棲看到亞撒搬著唯二的椅子相對在一起,又衝上麵鋪了幾件輕薄的衣服。
“你要睡椅子上?”
亞撒一愣,他點點頭,“床小,你休息。”
顧棲看了看床,確實不大,但又比“小”寬了很多。他道:“本來就是你的地方,沒有我睡床主人睡椅子的道理,隻是我現在行動不便……”他遲疑了一下,“一起睡?”
亞撒睜著一雙赤金色的眼瞳,瞳孔邊緣暈染著沉沉的深色,像是一輪純金的羅盤,每轉動一下,都能得到一個神秘虛幻的答案。乾瘦單薄的少年有著好底子,於是當他撇去了神情中的陰鷙、專注地望著你時,便有種大型犬年幼時的赤誠,以及一絲微末的遲鈍。
他小心問:“可以嗎?”
這樣的情緒不適合黃金暴君,卻很適合少年亞撒。
顧棲一看到對方就會想到自己,一想到自己便忍不住多一些憐愛。
“來吧,先擠一擠的。”顧棲想,要是自己短時間沒有辦法回去,大概隻能先在這裡生活了,而眼前的少年暴君,也是顧棲行動不便時唯一能依靠的助力。
至少如今看起來,對方隻是個生活艱難的孩子。
“好。”亞撒咧了咧嘴,露出一個有些鮮活勁兒的笑容,隻是勾起的嘴角略顯僵硬。
維丹王宮在寒冷的冬夜下依舊繁華,建築的最頂端亮著徹夜不息的燈。那些飄在冷空氣中潮濕的香氣氤氳著,即便是到了深夜,一向奢靡、放縱,沉迷取樂、不理政務的君主也不會這麼早歇下,那盛大的酒宴舉辦在冰天雪地之下,衣料單薄的舞者踏冰而動,細密的鈴聲回蕩,讓這座華麗的王宮中多了幾分靡靡的生氣。
但這僅僅是上位者娛樂,他們在暖融融的製熱裝置前欣賞著雪景,高談闊論著凜冬的美好與瑰麗,卻絲毫不識人間真正的情態;而對於同樣生活在冰雪之下的亞撒來說,每一個冬日的夜晚都格外難熬,但今天他卻在自己的“冬日禮物”身上獲得了溫暖。
顧棲不習慣與人同床而眠,於是臨睡前前問少年借了一件乾淨的衣服穿上,那衣服袖口短、衣擺長,倒是正好遮住了顧棲尾部的那道猩紅。
床不大,青年與少年的身形幾乎是手臂貼著手臂,環境很不好,但現在確實沒有什麼能嫌棄的。顧棲微微側身,輕聲道了一句“晚安”便閉著眼睛醞釀睡意,而頭一次被這般問候的少年呆了呆,眼底閃過一絲細碎的光,也有樣學樣回應了去。
“晚安。”我的冬日禮物。
夜色沉沉,經曆了穿越時空一事的顧棲身子累得厲害,那跨越過時間的後遺症不曾褪去,待他閉了雙眸困倦便如泉水一般湧了出來,排山倒海,幾乎不用多醞釀幾息,他就已經平緩了呼吸徹底入睡。
白雪皚皚,聽著那道沉沉的呼吸聲同時心中又倒數了幾秒的亞撒悄無聲息地睜開眼。
整個室內昏暗一片,隻有窗外純白積雪反射出的微弱光線,但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蜜色皮膚的少年有著一雙格外亮的眼睛,比起下午時在顧棲麵前的遲鈍、赤誠,此刻才顯露出了少年暴君才有的模樣。
並非是算計,而是一種深沉的思考,從看到自己的冬日禮物蘇醒的那一刻開始,亞撒便在審視著對方。詢問名字、自嘲稱呼、坦言地點與時間……
亞撒不傻,他在維丹王宮中度過的幾千個日日夜夜足夠自己也長出幾百個心眼,比起自己的肮臟、低劣,這位出現地莫名其妙的黑發青年倒是乾乾淨淨地很好懂,縱使有些警惕心在,但隻要自己一示弱就能得到憐惜,這人……骨子裡是很善良的。
少年在黑夜中慢吞吞地眨了眨眼,側身向著另一邊的暖源靠了靠,隱約有種淡淡的香,不知道是什麼味道,亞撒認不得、也沒機會認得,但此刻他知道自己終於不再是一個人熬著寒冬了。
他的冬日禮物,來得正好。
——如果隻屬於我的話,那我會養著你的。
少年時的黃金暴君無聲地在心裡許下了屬於孩子的幼稚諾言,他斂下眼底的神色,又恢複了原本的遲鈍與淺淺的希冀,就像是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安靜而無害。
但隻有亞撒自己知道,這是他故意營造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