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聲音很好聽,一如初見時令亞撒驚豔;哥哥的五官很漂亮,哪怕身上披著灰撲撲的破布,也絲毫不損他的魅力;哥哥的身形清臒單薄,像是一根挺立的青竹,可偏偏格鬥時又迅猛有力,宛若矯捷的黑豹;哥哥……
整個下午的訓練中,亞撒雖然按部就班地完成了顧棲所布置的全部任務,但大腦卻一刻不停地循環播放著全部有關於“冬日禮物”的種種畫麵。
直到太陽西斜,算著時間終於見著熟悉身影回來的紅發少年“噌”地一下從屋頂上跳了下來——
“哥哥!你回來了!”
仰頭之間,顧棲隻看到一抹紅色、蜜色相間的影子落了下來,毛躁微卷的發絲在空氣中蓬鬆地晃蕩著,金色的眼瞳幾乎被希冀填滿,修長的四肢如藤蔓一般衝著他纏了過來,幾乎要把顧棲抱著雙腳離地。
問:被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抱起來是什麼體驗?
顧棲表示他拒絕回答,作為大人的最後顏麵都要被丟了!
“放我下來!”雙手揉著那頭毛乎乎的深紅色頭發,或許是因為它們漸長,那些卷曲的發絲比最開始軟了很多,就像是其主人一般黏黏糊糊地纏在顧棲蒼白的指縫之間,從食指到小指,幾乎分毫不露。
“哥哥……”雖說是把人放下來了,但又是一天沒見顧棲的亞撒則像是小孩子一般抱著青年的腰,整個腦袋幾乎都要埋在對方的懷裡了。
顧棲無奈,他捏了捏那對藏在發絲下的蜜色耳朵,半是抱怨半是笑話:“十二歲已經是大孩子了,還這麼黏人?”
“隻黏哥哥。”他是追光的飛蛾,卻也隻撲麵前的這一道光源。
現在的亞撒需要略略低頭,才能與顧棲相對視,“哥哥明天也要出門嗎?”
“唔……”
黑發青年拉長調子沉吟片刻,才笑著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明天就不去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距離你十三歲也就不到十天了,真快啊。”
轉眼之間,顧棲在這個陌生的時代已經呆了小半年之久,跨過了上一個寒冬,正體驗著這裡的暖春。不到半年的時間令顧棲有種恍惚感,甚至偶爾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刻裡,他會覺得或許自己就是這裡土生土長的人?
但每逢此刻,當他的手下意識摸到胸前的小玻璃瓶後,其中跳躍著、仿佛有生命的淡金色沙礫提醒著他——你從來不屬於這裡。
“哥哥,你想什麼呢?”亞撒看到了顧棲的失神,也看到了對方再一次伸手摸向胸口的動作。
在第一次見麵將顧棲撿回來的時候,他就知道青年的脖頸上掛著一個玻璃瓶的吊墜,從未摘下過,甚至還時常神色柔軟地撫摸著那染上了青年體溫的瓶子——那隻是一個很普通的、有些雕花紋路的瓶子,但裡麵似乎裝著些金色的顆粒,但再具體的亞撒卻無從猜測。
他想詢問,想知道這個瓶子是不是哥哥那位不負責的監護人留下的東西,可他又怕自己嫉妒的嘴臉會被哥哥發現他藏在心底的陰暗——他總想讓哥哥隻看他一個人,就像他也一直看著哥哥一般。
“想你長得怎麼這麼快。”顧棲回神笑了笑,一開始他甚至有過養成未來黃金暴君的心思,但計劃趕不上變化,誰能想到小半年的時間裡,十二歲的小孩變化這麼大。
有時候顧棲都忍不住想或許被冷落也是一種幸運——要是亞撒處於時時刻刻被王宮仆人關注的狀態下,這些異樣恐怕早就被發現了,到時候會不會被送到實驗室之類的還不好說。
青年烏黑的瞳再一次倒映出紅發少年的影子,他慢悠悠地從上到下打量著對方,“這幾天會感覺到其他的異狀嗎?多數孩子的分化期介於12歲到16歲之間,你發育速度這麼快,分化期應該也不遠了吧?”
當年顧棲就是個特例,他的分化期來得格外早,十歲左右便忽然有了征兆,但那時候他還會幻想自己是強大的alpha或者是漂亮的omega,最後卻不想是最平凡普通的beta。
不過beta也有beta的好處,在進入軍校進行信息素抵抗訓練後,beta的身份令顧棲無往不利,每一次看那些強壯的alpha在訓練下不得已露出尷尬一麵的時候,顧棲都在慶幸自己的性彆是個天生的性冷淡。
——好歹不用頂著褲子被教練罰深蹲。
亞撒歪頭想了想,“覺得瞌睡算嗎?”
顧棲:“算,嗜睡、能吃、神經敏感、力氣增大……很多小細節都有可能是分化期的前兆。”
“哥哥覺得我會分化成什麼?”
“alpha,頂級的alpha。”
說這話的時候,顧棲眼底堅定的信任令亞撒為之一愣,他甚至那一瞬間都忘記了自己該說些什麼。
“哥哥就這麼確定嗎?”堪堪回神,亞撒感覺自己的整顆心臟似乎都燃燒了起來,那是一種被人肯定的愉悅,比他聽到後廚的那個仆人得到報複時還要愉悅。
“當然,你是亞撒啊。”
幾個月前,顧棲是以看待黃金暴君的目光去觀察亞撒的,在他看來頂著未來黃金暴君頭銜的亞撒似乎沒有什麼是做不成的;但幾個月後,顧棲的讚揚與信任,卻隻是因為他是亞撒。
——他值得。
“那一定不能讓哥哥失望了,”紅發少年活動著手腕,他已經開始期待那一天的到來了。
而顧棲則想的更多,“分化期的再生長倒是會讓你現在的發育變得不那麼顯眼,隻是到時候去了萊特蒂斯有那麼多人,如果你還是現在的狀態,恐怕會……”
未儘之意是什麼亞撒也猜得到,他搖了搖頭:“哥哥放心,很快就會正常了。”
“那就行。”
有亞撒的這句話,顧棲就放心了。
兩人在一起用過晚飯後,依舊遵守著平常的規劃安排,直到月亮又升高了幾分,有效困倦的顧棲打了打哈欠,才招呼著亞撒上床睡覺。
晚間的月光有些柔和,灑在屋簷上像是一層銀霜,當兩人肩並肩躺在那張已經開始擁擠的小床上時,亞撒整理著語言,在黑夜裡壓低了聲音道:“哥哥,今天我名義上父親身邊的秘書來找我了。”
“秘書?”睡意朦朧的青年怔了怔,實在是懶得睜開眼睛,隻顫了顫睫毛,聲音有種慵懶感,“是誰了?”
“西德·奧萊托斯。”
洶湧的睡意淡了幾分,烏黑的瞳孔自眼皮下重現。毫無疑問,這個名字也是後世曆史書中的有名人物——古老貴族奧萊托斯家族的家主西德,同時也是黃金暴君身側最大、最忠誠的助力,被其他心有不忿的貴族稱之為是國王的看門犬。
“他找你是說了什麼嗎?”曆史中並沒有具體描述黃金暴君和這位現在的國王秘書是因為什麼走到一塊的,隻是當王權交替後,西德便很自然地站在了明麵之上,替新任君主處理一切的反對聲音。
不得不說,黃金暴君對於腐朽貴族的狠辣手段中就有西德·奧萊托斯的一份。
“他說他選擇了我。”
顧棲沉默,他並不是什麼優秀的權術玩弄者,目前所有的一切也不過是靠已知的曆史做支撐,因此當一些曆史中不曾出現過的內容在這個時代再現時,便已經觸及到了他的知識盲區——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並不聰明。
顧棲無聲偏頭,即使整個房間暗到伸手不見五指,但亞撒那雙赤金色的眼瞳依舊是清晰的,“那你怎麼想呢?”
“哥哥,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優勢是值得他現在就做出選擇的。”
“那……”顧棲有些泄氣,在這件事情上,他似乎幫不到對方,“抱歉,我也不知道應該給出什麼建議……”
拋開擁有了重生、穿越的經曆,拋開那特彆的蟲母血統,顧棲在本質上隻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的、容貌比較出色、能力中上等的beta,他不是最笨的,但也不能被誇讚為聰敏,似乎更多的特質也總是向中庸靠攏。
“哥哥不用對我說抱歉。”
那雙亮晶晶的赤金色眼睛中璀璨地像是把整個銀河都裝了進來。
亞撒靠了過去,更加地貼近了黑發青年身上的溫度。他小聲道:“現在我身上沒有什麼是他可以得到的,所以就靜觀其變吧……隻要哥哥陪著我,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顧棲輕笑一聲,“我的作用有這麼大嗎?”
“當然,有哥哥在,就像是有個家。”亞撒摟住了身側比起自己低了些溫度的手臂,鼻尖彌漫著一股黑發青年身上特有的味道,具體有些不好描述,但就亞撒來看,他是極喜歡的。
揉了揉亞撒毛乎乎的腦袋,在少年人熾熱的溫度下,睡意再一次返回,籠罩在了顧棲的神經之上,他喃喃道:“亞撒,晚安。”
“晚安。”哥哥。
夜色深了又深,當時間悄無聲息地走過幾圈後,原本閉眼假寐的少年睜開了眼睛——那雙赤金色的瞳孔此刻在邊緣區域溢散著流光,原本清透的眼白也泛出一種不大正常的薄紅,細密的紅血絲逐漸攀爬而上,很快就布滿了整個眼球。
粗重的喘息聲自亞撒的口鼻中溢出,他鼻翼翕動,唇瓣顫動,凸起的喉結不住地上下滾動,像是沙漠中渴水到即將暈厥的旅人。
銀白色的反光點出現在他的側臉、脖頸、手臂之上,不到幾秒鐘的時間,它們便一路擴散到雙腿,寬鬆的褲子被頂出了不平整的鼓包,在寂靜的深夜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亞撒?你怎麼了?”
夜半忽然被喘息聲吵醒的顧棲甫一睜眼就看到了身側人的異狀,那雙逐漸健壯的蜜色手臂上繃出了有些猙獰的青筋,肉眼可見的銀白色在皮肉上反複閃爍,整個過程就好像嫩芽衝破種皮。
“亞撒?”
被呼喚的人此刻並沒有什麼反應,他隻愣愣地睜開著雙眼,眼尾血絲連片,手指緊緊扣著床沿,全身上下發出無意識的小幅度抽搐,還不等顧棲掀開被子看具體情況,一條巨大的長尾撕裂了褲管跳了出來,正搭在床邊一動一動地痙攣著。
“天……”跪坐在一側的顧棲在黑暗下都能看到那條誇張版本的魚尾是多麼地耀眼,銀白色的光幾乎要照亮半間屋子了。他自言自語道:“曆史書裡也沒說黃金暴君是人魚族的啊……”
現在顧棲也顧不上那些難解的疑惑,他輕拍亞撒的側臉,試圖喚回少年的神誌。顯然,這有些艱難。
銀白色的尾巴並非直接從腰腹開始蔓延,而是自膝彎開始,小腿並攏合二為一,比起普通的魚尾它長了很多,甚至要拖曳著垂到地上,才在由粗到細、幾乎有顧棲小腿腿圍直徑的部位延伸出了銀白漸變為銀灰的尾鰭。
那條尾巴很強壯,像是豎槳的形狀,寬闊且格外平坦,脊椎一側蜿蜒而下在尾巴上遍布倒三角形狀的棘刺,顏色深灰,邊緣略透明,直至延伸到尾鰭中段的分叉位置,甚至有些像鱷魚。
這樣的特征似乎並不是人魚……
顧棲擰著眉頭,當他準備再一次嘗試喚醒亞撒時,卻忽然聽到了沙啞的、幾乎很難被耳朵捕捉到的細小呢喃。
“哥哥……好疼啊……”
“哥哥……”
長得比他都高的紅發少年動著僵硬的軀乾,緩慢而又依戀地側身蜷縮,銀白色的長尾巴拖拽在地麵之上,細密排列的鱗片摩擦著床鋪發出刺耳的噪音,挺立於尾部的棘刺在輕動之下便將煙灰色的床單劃拉出了裂口。
“沒事的,我在這呢。”顧棲靠近,瞬間就被少年緊緊抱住了手臂,就像是一隻八爪魚,連垂落在地上的尾巴也如同嗅到了骨頭的小狗,噌噌翹著立了起來,比普通魚尾還要長的弧線部位甚至有些像蛇,立馬就卷上了顧棲的腳踝、小腿。
他一邊安慰著少年,一邊檢查對方的身體狀況——褪去了遮擋視線的衣服後,可以很清晰地發現亞撒的異化隻有一半——發紅流動著光暈的眼瞳,長有銀白色鱗片的側頸、手臂,劇烈起伏、零星散落鱗紋的腰腹,自膝蓋之下並攏而形成的魚尾。
那些鱗片正在以一種肉眼可以捕捉的速度從膝蓋的位置向上攀爬,一點一點,先覆蓋於大腿外側,然後向內延伸,銀白色自皮肉中生出,改變了原本血肉的模樣;隨後腿間的縫隙逐漸相連、融合,異化的過程清晰而緩慢,但比起人魚化尾時迅速的夢幻,眼下的場景除了詭異就是令人頭皮發麻。
整個過程應該是很痛苦的,初現肌肉線條的亞撒就像是無力的嬰孩一般,雙手揮動不住地想要抓住什麼東西,即使是顧棲的手臂也不足以令他滿足。平時掩藏起來的安全感缺失在一瞬間徹底爆發,口中的呢喃幾乎都是“哥哥不要離開”的恐慌。
“不離開,我在這兒呢。”
銀白長尾緊緊地纏繞在顧棲的腳踝、小腿之上,那些新生的鱗片邊緣微翹,正好就能卡著縛緊皮肉,勒得人生疼,不多時紫紅色的花邊狀勒痕就已經布滿了顧棲的半條腿。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掙紮半分,而是小心地摟著少年的身體,任由對方在混亂之際以無法控製力道的發泄著心裡的恐懼。
“我在的……我就在你身邊。”
屬於蟲母的精神力溢散而出,它們在這片夜色下凝聚成了數以萬計的透明絲縷,根根交錯、來回覆蓋,這是一張精神力織成的大網,而網下則隻有半人形的亞撒。
溫和的安撫聲回蕩在亞撒的耳邊,略帶涼意的手輕拍著他的肩胛,淡淡的香氛像是一層薄薄的、染了水汽的霧籠罩他的全身,是難以形容的花香,摻雜著淺淡的甜,而原本燒灼於軀乾、四肢的巨疼頃刻之間就得到了緩解。
布滿血絲的眼睛眨了眨,遲鈍地在溫柔的氣息中合住,當他的意識徹底陷入黑暗時,卻還是忍不住勾著掌心內溫涼如玉的指尖喃喃——
“哥哥……”
他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