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17.旅行者 【三天三夜】(2 / 2)

但實際上兩人的思路相差了十萬八千裡,正舀著蘑菇濃湯的亞撒恨不得哥哥多問幾句學校的生活,好叫他能夠讓哥哥看到自己的優秀;而聽見話題一不小心轉到這個方向的顧棲則是用儘力道想換個方向,可彆刺激到青春期孩子的內心了,比如——

“哥哥,我們最近有好幾門課都結束了,上周正好參加了結課考試,成績今天才出來。”

“哦?是嗎?複習那段時間辛苦了,考完試就能好好休息休息了,成績什麼的不重要,不用太在意……來,多吃口小排骨,犒勞一下自己。”看過《與孩子相處的一百個道理》的顧棲很清楚,一考試就問成績極容易造成家長和孩子之間的矛盾,因此他在儘量避免。

“……好”

又如——

“哥哥,我不是說用比賽的獎金給你買了禮物嗎?參加那個比賽的人有很多,強者雲集,我這一次隻是二等獎。”但下一次,冠軍隻會是我。

“能獲得名次已經很厲害了!咱們不用和彆人比,最重要的是自己過得快樂、過得充實就行……參加比賽會覺得壓力大嗎?這幾天天天操心是不是都累瘦了?在吃塊肉吧,萊特蒂斯的食堂肯定沒有家裡的好。”書中說,不能給孩子壓力,在相處中一定要多鼓勵、多交流,讓孩子知道你是關心他的。

“……好。”

再比如——

“哥哥,我們下次團體賽要來了,這一次基本都是高年級的軍校生,但我還是想試一試。”

“會很危險嗎?你現在才十五歲……並不是說這個年齡不好,隻是我覺得你可以少給自己一點兒壓力,適當的停頓休息沒問題的,畢竟現在整個聖浮裡亞星一提起蒙瑪王室,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年少有為的七王子殿下,所以偶爾給自己鬆鬆勁……不過呢,你想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你肯定是最棒的那一個。”

“……謝謝哥哥。”

雖然得到了期待中的讚譽,但這和亞撒想象中的根本不一樣啊!

而顧棲對於自己的反應則甚是滿意,他在亞撒的身上體驗到了一回優秀學生家長的榮譽感。

這頓飯吃到最後,顧棲逐漸開始放慢自己的速度,而坐在對麵的紅發少年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麼,他隨著顧棲一般減緩動作,然後抬頭望了過去。

那一瞬間,兩人對視了,並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某一方的欲言又止。

——當。

亞撒將白瓷柄的湯匙放在了迷你餐具架上,細微的動靜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一如他忽然加速的心跳。

他放在大腿上的手指僵了僵,緩慢而又遲鈍地捏緊了緊貼在皮膚上的布料,手指扣過緊繃的肌肉,一切的小動作落在顧棲的眼中都無所遁形。亞撒輕咳一聲,似有所感,“哥哥是想說什麼嗎?”

“嗯……”

顧棲應聲,雖然回來的路上已經在心裡演練過無數遍了,可真的到要開口的時候,他反而失去了那種理所當然的坦然感。

黑發青年也同樣放下餐具,他拿起一側的餐巾緩慢折疊,擦拭著被奶油濃湯微微浸濕的唇。青年原本的唇色是種發淡的紅,在湯水浸潤後附著了一層水光,但又經過柔軟餐巾的摩擦,紅色漸深,從唇心到邊緣一路暈染,像是落水的花瓣。

“有件事情確實要告訴你一下。”顧棲緩緩開口。

亞撒感覺自己太陽穴的青筋跳了跳,他很能抓住有關於哥哥的細節——哥哥說告訴,而不是商量,這意味著黑發青年已經做好了決定,而他能做的隻是聽,並且接受。

卡在喉嚨裡的乾澀感更甚,像是含了一嘴的沙子要硬生生咽下去般。亞撒抿唇,他聽到了自己發啞的聲音,“……什麼事情?”

“我準備離開一段時間……”

——哐當!

坐在對麵的亞撒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撒在自己身上的湯水,奶油湯裡還帶著滾燙的熱氣,哪怕是一向以皮糙肉厚著稱的alpha手背都被燙得微微發紅,痛感一閃而過,更多的是一種麻痹。

“怎麼這麼不小心?”

顧棲趕緊繞過來,手裡的餐巾落在少年的手背、大腿上擦拭,隻是當他握住亞撒的手腕準備帶其去使用家用治療儀的時候,才發現紅發alpha的手抖得厲害。

“……亞撒?”

少年沒有說話,隻是手腕上的顫栗不停,一直低著頭,似乎連肩膀都在輕顫著。

一道輕緩的歎息自黑發青年的口中溢出,下一秒亞撒抬頭狠狠地撲進了顧棲的懷裡。

“——唔!”

這是一個沒有收著任何力道的撲,顧棲從半蹲的動作直接向後跌坐在柔軟的絨毯之上,掌心下壓著潮濕的餐巾,臀部挨地,膝蓋彎曲,勁瘦的腰側環著一雙緊緊扒住就不放開的手臂,胸前埋著腦袋,致使他不得不半彎著手肘撐在身後,不然整個人都要躺地上了。

“亞撒……”半是無奈半是妥協,顧棲單手抱住了少年的腦袋,手指輕輕插在其發絲之間安撫著,“先起來讓我看看你手上燙的厲不厲害好嗎?”

腦袋在懷裡搖了搖,悶著一口氣,少年一聲不出,似乎想要借此一口氣把所有的擁抱抱個夠。

“你不起來我們怎麼說話啊?”

青年的聲音很柔和,充滿了包容,但就是這樣的聲線,反而令亞撒的眼眶愈發地發脹,藏在心裡的情緒五味雜陳,那種想要用鎖鏈鎖住什麼想法升騰,一點一點、試圖蓋過他的理智。

亞撒深深呼出一口氣,熾熱的吐息有一瞬間令顧棲以為自己的胸脯會被灼燒直至隻剩下白骨。

“說什麼?說哥哥要離開嗎?”

見終於聽到回應,顧棲摸著少年後腦的手頓了頓,他道:“但是——亞撒,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可是……”

亞撒“可是”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來在兩年前的冬日下,是他沒有問過緣由就將自己的“冬日禮物”給撿回家了,那時候的他慶幸著自己的好運,就像是王宮中其他得到了禮物的孩子一般,捧著自己的“冬日禮物”回到那座破敗的小院子裡。

於是一切都變得那麼水到渠成,他留下了漂亮的青年,他擁有了喊著對方“哥哥”的資格,他在青年的教導下認通用字、學格鬥、一步步向更高的地方走……可是等他終於走出那麼一點兒成績來,才發現後麵的路又變成了自己一個人。

因為亞撒記得,從兩年前的相遇到現在,哥哥從來都沒有應允過他一輩子的承諾。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甚至以為一切都會定下來,家鄉遙遠的哥哥也會一直留在他身邊,但直到今天……他的“以為”被打碎了,他是被哥哥親手拉回現實的。

“可是……我隻有你了啊……”

這是亞撒唯一能夠想出來、可以阻止黑發青年離開的理由。

“亞撒,你不止有我的。”

都說beta是以理智著稱的一類性彆,事實似乎也確實如此,他們比起容易易怒衝動的alpha和敏感脆弱的omega,beta總是處於一個平和的中間段,似乎拋開那些人生大事、生老病死後,beta的情緒永遠平平穩穩,有時候穩當到像是一個機器人。

顧棲在前二十年是以beta的思維生活著的,他的情緒很少激動,哪怕激動過後也可以很快地平複下來。因此當亞撒挽留他時,黑發青年也僅僅難過了一個很短暫的瞬間,便逐漸放緩了心底的抽痛,整個人又重新歸於平靜。

無疑,顧棲絕對是一個很好的情緒管理大師。

青年蒼白的手指還落在少年深紅色的發絲之間,兩種顏色的對比格外強烈,像是白蒙蒙的霧和正熊熊燃燒的火焰,同時糾集了柔與烈。

顧棲:“你會有你在軍校的同學、有你的對手,有站在身側的西德,和同樣支持你的林奈。”

西德·奧萊托斯是作為國王貼身秘書而站在明麵上的人,而身體痊愈後的林奈則是作為暗中的助力藏於西德的陰影之下,幫助亞撒處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這僅僅是顧棲眼下看到的一部分,他知道,未來的黃金暴君會憑借自己的能力與獨特的魅力吸引來很多衷心的臣子,他會馴服獅鷲、會獲得罕見的改造型機甲、會得到民眾的支持、會遇見終其一生都無法忘懷的王後……但在所有的曆史中,從來都不存在一個叫做“顧棲”的名字。

況且冥冥之中,顧棲有種預感,這裡不是他的歸宿,等時間到了,他終究會回去的,倒不如當斷則斷,通過暫時的離開斬斷年輕的alpha落在自己身上卻未曾自我察覺到的朦朧感情。

於是黑發青年幾乎是以一種強製性的力道,將亞撒的腦袋從自己的懷裡抬出來。微涼的手指捧著亞撒的臉頰,掌下的皮膚很燙很燙,那雙從遇見顧棲後便含著光的赤金色眼瞳裡浮著一層朦朦朧朧的霧,連顧棲的倒影都是朦朧的。

顧棲看到了少年發紅的眼眶,他柔和著聲音,卻說出了理智到亞撒有些難以接受的話,“亞撒,你的身邊將會有很多人,而我不可能給你永遠的承諾。”

“……哥哥。”窒息感撲麵而來,亞撒想說即使有那麼多人的,但他想要的也隻有哥哥陪著他,如果這是一場可以達成的交換,那麼他心甘情願交付所有。可現實就是現實,並不存在什麼交換。

“——噓。”

顧棲製止住了少年想要繼續說出口的話,“事情的結局是既定的,現在你說什麼都沒有用了哦。”

很溫和,像是潺潺流動的泉水,充滿了無形的力量,讓亞撒找不到任何拒絕的可能。

這一刻,亞撒忽然明白了一句話——溫柔刀,刀刀割人心。

顧棲像是平常一樣捏了捏少年的臉頰,“我決定半個月以後出發,到時候你應該正在學校,就不用來送我了,具體走的時間我可不會告訴你……不過不用太擔心,我帶著聯絡器,就算我離開了聖浮裡亞星也照樣可以聯係。”

“家裡的錢挺多,足夠花了,所以我不在了你也彆虧待了自己,我到時候會讓林奈幫我監督,你可不希望到時候被他告狀吧?做其他什麼大決定的時候記得多問問西德,他比你更有經驗,所以如果是西德堅決說‘不’的事情,你也要三思而行。”

“學校的事情……成績什麼的不重要,至少在我這裡沒有那麼重要,我更希望你能生活的好,在我心裡亞撒已經是最棒的了,所以不要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適當的放鬆很有必要。還有,希望到時候通信時你可以給我介紹介紹自己交的新朋友——不許說喜歡獨來獨往的話,就當這是我給你留下的一個小任務嘍。”

“唔,如果有了喜歡的人也可以告訴我,我畢竟比你大、比你有經驗,到時候可以幫你追暗戀的對象……”

在聽到“喜歡的人”的那一瞬間,亞撒忽然覺得窒息感更加強烈了。

他捏了捏手指,藏在心底的問題終於忍不住地湧動浮現了出來。

“哥哥也有喜歡的人嗎?”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出聲打斷了顧棲對於未來的假想。

“喜歡的人啊……”

黑發青年垂下眼皮,羽翼似的睫毛覆蓋下一層輕輕的影子,被頭頂的光一照,愈發地朦朧。他的聲音中染上了屬於回憶的昏黃色彩,情緒上莫名的變化令亞撒想到了老舊、毛邊的照片,那似乎能夠構成一幅藏有顧棲身影的畫麵。

顧棲開口:“應該也談不上喜歡,隻能說是有一點點的好感。”

說著他聳了聳肩,對於這件藏在心裡很久的秘密忽然有了吐露的欲望,“其實真的說起來也沒有什麼真正相處過、足以讓我喜歡上的點,可那時候偶爾想起來,卻發現自己是期待著見麵的……就像是在昏暗的小路上看到了螢火蟲的光,即使知道不一定同路,也想追上去看看。”

“那他一定是個很優秀的人吧?”能夠被哥哥喜歡上的人,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

顧棲搖頭,“並不,他隻是一個星際旅行者,邋裡邋遢,總是帶著巨大的兜帽,其實至今我都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兒……但我依稀記得,他有一個很性感的下巴。”

說著,顧棲自己倒是先莞爾一笑了。

所以當初為什麼會有好感呢?大概因為當時的相遇是顧棲進入萊特蒂斯以來最難熬的一段時間,學業的壓力、生活的窘迫、貴族的針對……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水生火熱,讓他險些放棄自己從一開始就選擇的路。

那時候他的身邊沒有監護人、沒有查理爺爺、沒有A02,也沒有瑪琳女士,有的隻是一樁樁、一件件解決不完的事情,連想要喝口甘梅子甜酒還被告知酒館滿了人,這才意外與那位星際旅行者拚了桌。

最開始是沉默的,但當顧棲喝多了、有些按不下心裡的壓力後,他選擇了向一個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傾訴自己的故事——那是唯一一次充滿了負麵情緒的訴說——殘酷的訓練、惱人的達布斯、不夠用的生活費……所有的壓力和艱苦都堆積在他的心頭,也隻有喝下甘梅子甜酒的瞬間能夠得到壓力的抒發……

而那一次的失態後,再往後他和旅行者見麵時,顧棲總是會告訴對方自己過得很好、一切都非常的好。

旅行者是一個很擅長傾聽的人,雖然不常說話,但所能給出的每一個答案都充滿了獨特的見解,如果說當初的“白鳥先生”是帶著顧棲離開故土、開啟新生活的指引燈,那麼旅行者就是引導顧棲逐漸成熟、解決問題的方向標。

有時候產生好感也是一個很自然、很迅速的過程,隻是因為那時候的顧棲需要溫暖,而旅行者滿足了這一點,於是那種朦朧的、像是春日裡剛剛從種皮之內擠開束縛、一點一點冒出頭的新芽一般的感情就出現了,連接著顧棲那時候期待著見到旅行者的心思,同樣也讓他第一次知道了淺淺的思念是什麼樣子——是像是螢火蟲一樣的模樣。

但顧棲知道,那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於年輕beta而言的微小心動,對於旅行者來說可能隻是萍水相逢後遇見誌同道合之人的巧合,而那一場任務中答應的女神雕像下的重逢,也已經在皚皚白雪的覆蓋下變成了永彆。

隻是錯過了一切的顧棲卻不知道,也曾有人滿身風雪在女神像下站了三天三夜,隻為等一個不可能再出現的青年……

是誰打破了執著等待的幻想?

哦,是一位路負責清掃女神像的老人,他告訴旅行者說那艘帝國派遣出去的星艦爆炸了,整個星艦上無人生還,而你想等的人,應當也在那無人認領的犧牲名單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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