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的答案,又有誰能來告訴他呢?
從湖邊往回走的時候,四隻蟲子都能感受到黑發蟲母的心情並不太好,他們本該是小心翼翼的,可前不久才收獲了屬於蟲母的柔軟與溫暖,他們便開始大膽起來——體型略小的黃褐色蟲子在茂盛的草叢裡叼了一隻黃燦燦的小野花,他猛然攔在了蟲母的麵前,黃色調的蟲翅湧動著,口器上揚,露出了那朵被小心咬住根莖的野花。
花很嬌嫩,拇指大小的花瓣上還落著露珠。
顧棲心中一軟,半蹲下接過了花,“很漂亮……我很喜歡。”
說著,似乎是為了回應蟲子的好心,黑發青年抬手將黃燦燦的野花插在了發絲之間,那一瞬間風又揚起,烏黑的發絲落在了顧棲的唇邊,豔紅的唇半擷著青絲,連姝豔的五官都染上了種清透的夢幻,像是飄蕩在山間的精靈。
獻花的蟲幾乎都看呆了,直到倒三角形的腦袋被蟲母用手指輕彈了一下,他才猛然回神,頗有些同手同腳地繼續跟在了蟲母的身邊。
這樣的發展就像是一個開始的信號,於是其他幾隻蟲也開始行動了——
蟲肢半畸形的蟲爬上樹用鉗足小心夾著一顆鮮紅的果跑了過來,他像是獻寶一般,靈活的後足勾著垂落在林間的藤蔓,完好的那隻鉗足小心地舉在顧棲麵前,甚至還有意識地將畸形的那節藏在身後,試圖遮掩住自己的缺陷。
顧棲揚起唇角,他同樣接過紅果,小心在邊緣咬了一口,那滋味意外的甘甜。他道:“很甜,謝謝你。”
見蟲有些激動揮舞鉗足的同時又狼狽地想藏起略畸形的那一隻時,顧棲忽然伸手輕巧地點在了那一側,麻麻的感官另蟲僵硬地倒掛在藤蔓之上,隻能呆呆地反應著蟲母的話。
他說:“傷痕是勳章,是榮譽,不需要故意藏起來。它很威武。”
蟲母的話飄在空氣中,所有的蟲子都聽見了,還不等蟲肢畸形的這隻小家夥再蹭一蹭顧棲的手指時,另一隻深紅色甲殼的蟲擠了過來,他從自己蟲翅上挑了一片長得最好的小絨毛揪了下來,鮮紅一簇像是絨花,邊緣顏色略淡,落在蟲母天生蒼白的掌心裡格外好看。
三隻蟲都送完了來自他們的禮物,顧棲想了想,轉頭看向一直亦步亦趨、老實跟在自己身側、體型最大的那一隻黃褐色的蟲子。
比起其他幾隻跳脫隨意,這隻略年長一些的蟲更加穩重,他很溫吞,於是也造就了另一種瞻前顧後的小心,往往這樣不爭不搶的成熟會更容易讓人忽略他的存在——於是這一次顧棲主動看向了他。
被關注的蟲有些害羞,他藏了藏腦袋,感覺自己整個身體都在發燙,他沐浴在蟲母的注視之下,小心地從垂下的蟲翅底拿出他很早就藏在那裡的小禮物——一顆小小的、隻有指甲蓋大小的礦石,但顏色卻意外的絢麗,沉沉的紅色和流竄著的金色,好像會流動一般。
顧棲一愣,在看到這塊石頭的時候,他不受控製地想到了亞撒的眼睛……黑發蟲母回神,他接過蟲子贈予自己的禮物,都放在了身側的口袋裡,“很漂亮的,謝謝你。”
略大的蟲子顫了顫觸角,他輕輕蹭過蟲母的小腿,又安安靜靜立於草叢之間,呼喚著那三個調皮的家夥,隨著蟲母的腳步往回家走。
對於他們來說,那艘給出溫暖的小型星艦就是家。
但他們並不知道,蟲母的家自始至終都不在這個時代,他們所藏在心中的愛意也終有會落空的一天。
那日從湖岸回來後,顧棲便開始了一種有意識的搜尋——他不知道自己試圖從這顆星球上找到什麼,但有個充滿了幻想的主意浮動著,在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出現——他想,自己會不會有機會在這顆原始的星球上看到黃金、海藍、石榴他們的先祖?
這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念頭浮現在心中,就怎麼都揮散不開,分分秒秒地張揚著,一如伊甸園中誘惑了夏娃的蛇,另顧棲終日無法淡然。
於是他開始了這一場跨越了時間的“偶遇”,而那幾隻日漸恢複的蟲子們也總是擠擠蹭蹭地跟在黑發青年的身後,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所追逐的蟲母在尋找什麼,但他們卻知道一刻都不能叫蟲母離開自己的視線。
不過顧棲並沒有主動放出精神力作為鏈接來呼喚,他想一千年後是黃金主動找到的自己,或許這一次可以換他來?
而緣分有時候就是這麼地奇妙,或許說從顧棲作為beta軍校生隕落於那一場爆炸後,他的運氣就開始一點一點地回歸,直到現在——
“噓!”顧棲回頭,他擺手示意跟在自己身後的四隻小尾巴停止在原地,身體又迅速地轉回去,目光灼灼地落向不遠處。
那是一塊放倒在柔軟草甸上的幾塊巨大石頭,它們相互交錯地圍起來,像是一道圍欄,在石頭圍欄的內部鋪滿土黃色、逐漸有些耷拉的巨型草葉,密密麻麻交疊著,形成了一片天然的巨大地毯。
而在整個草葉地毯上,則棲息著一巨型的金棕色蜂,黑黃相間的斑紋,毛茸茸的圍脖,以及那半透明卻在邊緣猶如勾勒了水墨的蟲翅。
眼熟到就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那一刻顧棲捂著唇笑了。
似乎隻有將手掌捂在唇邊的時候,才能抑製住那種有什麼想要從眼眶中流出的衝動,酸酸澀澀的感覺瞬間襲來,黑發青年的眼角肉眼可見地發紅,睫毛顫啊顫,落在唇瓣周圍的蒼白指尖抖著,連光潔的手背上都能隱隱看到淡青色的脈絡。
隱忍的嗚咽被深藏在嗓子眼裡,從離開了那顆被火山灰覆蓋的原始星球後、從邁出到處都充滿了他與低階蟲族們回憶的廢舊星艦後,顧棲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他會在深夜握著胸前的玻璃瓶吊墜回憶一切,會在天明之際把那些細碎低沉的情緒藏好……他會很自然、很順遂地活著,就像是每一隻低階蟲族對他最美好的祝願。
銀灰色甲殼的蟲子正仰著頭,因為他們曾經與蟲母有過精神力鏈接,於是某些情緒也能更加直觀地感受到——蟲母在難過,可難過的同時又有些感動……蟲子探著腦袋看向不遠處的巨型蜂,即使自己還不曾長為成年體態,但他天生就知道自己比那些蟲更厲害,那是一種來源於血脈上的壓製。
——是它們惹哭了“媽媽”嗎?
一瞬間的怒火在蟲子的心中點燃,他那恢複大半的畸形鉗足蠢蠢欲動,銀亮如刀鋒的刃光在密密麻麻的草叢中閃爍著光影,在他可能要衝出去的瞬間,另一隻黃褐色的翅膀擋住了去路。
他轉動腦袋,冷光的複眼對上了體型略大的黃褐色蟲。
兩隻蟲子無聲無息地對視著,他們之間沒有語言,也沒有來自精神力上的交流,在這沉默的僵持之下,立於不遠處的黑發蟲母忽然動了。
於是遲了一步的兩隻蟲眼睜睜地看著另外兩個家夥掛在青年的褲腿上隨之一起躥了過去,
顧棲主動從草叢後走出來了,他有意識地釋放出自己屬於蟲母的氣息,柔軟的精神力輕晃著,像是一隻隻柔嫩的小手靠了過去,而原先有些警惕的巨型蜂幾乎是在看到黑發青年的瞬間,就撤去了所有附著住周身的尖刺——它們總能直觀地感知到蟲母的生息。
嗡嗡嗡。
熟悉的蜂鳴聲響起,顧棲垂落在褲縫兩邊的手指輕顫,他靠近一步,距離巨型蜂不過是一步之遙。
他問:“我……可以抱抱你嗎?”
來自蟲母的請求,怎麼會有不應的?
金棕色的巨型蜂點了點腦袋,它很貼心地收攏了翹在身後的半透明長翅,後足落地彎曲,身形微微佝僂,柔軟脆弱的蟲腹和毛茸茸的圍脖儘數展露在黑發蟲母的麵前,即使那是它們的命門,但隻要是蟲母、隻要是眼前的這位,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
它們心甘情願奉獻著一切,是本能,也是信仰。
下一秒鐘,顧棲把自己埋在了巨型蜂的懷裡,他需要墊著腳尖才能勉勉強強抱住巨型蜂上部略瘦一點的蟲腹,毛乎乎的金棕色絨毛幾乎包裹住他的大半臉頰和胸膛,那種夾雜著草木的氣息,是那麼的熟悉卻又陌生。
巨型蜂看出了顧棲的費勁,在它眼中,這位小蟲母實在是太過嬌弱了,輕薄的皮膚、脆弱的骨骼、嬌小的體態,沒有硬質的甲殼護身、沒有鋒利的鉗足做武器,更是沒有靈動的翅膀可以脫離各種危險的境地……因此它必須保護他。
嗡鳴聲響起,巨型蜂再一次降低了自己的身體,它在蟲母黑溜溜的眼珠中看到了自己龐大的影子,下一刻有力的中足伸在了顧棲的麵前,這樣的一幕,與當時山洞中和黃金的初遇幾乎一般無一。
顧棲笑了笑,他順從著巨型蜂的動作,臀部坐在了黑褐色的中足上,後腰、脊背被落在一側的前足小心地攏著,這一次他成功擁抱到了巨型蜂的圍脖。
又軟又暖,就像是黃金一樣。
站在草地上的其他幾隻蟲子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雖然他們得到了蟲母的關注與照料,偶爾還能接收到來自蟲母的溫柔……沒有對比的時候他們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蟲子,可當親眼見證了蟲母的另一種溫柔後,他們才知道原來早就有更特殊家夥烙印在了蟲母的心裡……
是誰呢?
四隻蟲子又好奇又嫉妒,來源於本能的對蟲母的占有欲讓蟲族們甚至無法忍受自己的至親之人,但也有賴於蟲母的廣袤如海的愛意,有可能相互敵視的蟲族們又會聯合壯大,為保護脆弱的蟲母而成為整個宇宙中都鼎鼎有名的戰鬥強族。
他們忍耐著心裡的焦躁和難以控製的妒意,直到看黑發蟲母笑盈盈地從巨型蜂的懷中退了出來——
顧棲揉了揉巨型蜂的蟲腹,他抱了抱對方,笑道:“很高興認識你。”你是你,黃金是黃金。
巨型蜂也回應以嗡鳴,它從石塊鑄就的巢穴中小心捧出一塊蜜遞了過去,機械感的複眼中似乎是盼望蟲母接過的期待。
“是送我的禮物嗎?”
巨型蜂點了點頭,顧棲唇邊笑意更深,他接過那抱在懷裡都散發著香甜的蜜塊,忽然問道:“你願意和我進行精神力鏈接嗎?”
他頓了頓,試圖說的更加簡潔以方便巨型蜂理解,“就是——我想和你交流,和你對話可以嗎?”
曾經在那顆被火山包圍的原始星球上,顧棲因為對蟲母能力的無知與不熟練,讓他一次又一次錯過了可能與低階蟲族們建立聯係的可能,那是一直被他放在心裡的可惜與遺憾;對比精神力鏈接需要刻意為之的低階蟲族,蟲母與高階蟲族之間的鏈接似乎更加隨意、便捷,甚至有時候在顧棲無意識時就可以達成……但在此刻,他還是想親口詢問,以得到巨型蜂的點頭。
幾乎是不需要考慮的,巨型蜂點了點頭,或許說它其實並不能完全理解蟲母的意思,但這並不妨礙它盲目的聽從。
——這就是低階蟲族們的真誠,是顧棲無需試探就可以完全信任的騎士。
黑發蟲母翹起唇角,他控製著自己的精神力逐漸與巨型蜂相接,那種彌散在他們周身的薄膜似乎在某一瞬間被侵入,隨後又被裹挾著交融相合,等顧棲的精神力一步一步深入後,他感受到了另一道生命悅動的氣息。
是巨型蜂。
顧棲試圖開啟對話——
【你好?】
很生硬的開場白,原諒這位年輕的蟲母並不是一個開啟話題的擅長者。
【好……】
【送……你……】
【愛……】
斷斷續續像是雜音,低階蟲族們有自己的思維,但當它們與蟲母相互精神力鏈接後,雖然理解能力上升了一個層麵,但那種後天智商上無法彌補的弊端也同樣暴露了出來,即使它們很認真、很努力地想要表達,可等那些訴說跨越精神力傳遞到顧棲的腦海中是,又變成了稀碎的碎片。
巨型蜂有些著急,圍脖上的絨毛顫抖著,它聽到了蟲母的問好,可卻苦惱與自己怎麼做會回應。
【沒事的,慢慢來。】
顧棲隻是沉默地看著巨型蜂,他的手輕輕拍了拍對方的前足,精神力溫和地安撫著,一點一點撫平了巨型蜂的焦急。
他說——
【彆急,我都懂的。】
【我很喜歡你送我的禮物。】
【謝謝你。】
【喜……歡……】
【你……】
不成語調的句子一個字眼一個字眼地蹦了出來,這是顧棲曾經沒有在黃金、海藍它們身上感受到的,他很耐心,拉著巨型蜂坐在了圍欄石塊上,就像是幼兒園的老師一般,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導著,即使巨型蜂會五遍、十遍的忘記,但顧棲依舊堅持著,甚至連圍坐在周圍的四隻蟲子都學會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堅持著什麼,隻是有一道聲音在心裡偷偷告訴他,這是一場宿命的相逢。
到天邊日暮,巨型蜂學會了第一個詞彙,它呼喚道——
【顧……棲……】
【好……】
它知道了蟲母的名字,知道了自己未來想要奉獻一切的對象叫什麼。
【嗯。】
黑發蟲母的笑臉比燦爛的太陽都要奪目。
【我很好。】
沒有一刻比這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