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天色暗沉沉, 朔風凜冽，夾道上宮人端著水盆行色匆匆, 來時是清水, 去時是血水。緊闔的深赤殿門擋不住內裡的哀嚎聲，大昭的貴妃娘娘臨產已有一天一夜。
不知過了多久，裡麵傳來一陣歡呼, “出來了！孩子出來了，是位公主！”
歡呼到一半, 女醫臉上神情出現片刻凝固。
剛出生的孩子手腳發青，麵色也是青的, 哭聲微弱，幾乎隻哭了兩聲，就沒了聲音。
女醫看向床榻上的貴妃, 明明是寒冬臘月，這位尊貴的貴妃娘娘麵如金紙, 身上全是汗。她手無力地垂著，指甲近乎生生掐斷, 護甲就斷在床上，上麵還沾著她的血。
她唇瓣張合，吐不出一個清晰的字。
女醫又看向懷中女嬰，這孩子已然斷了氣。
昭霽元從窗戶那裡翻出去，他知道母妃在生孩子，那腹中的孩子跟他一母同胞，照顧他的嬤嬤叮囑他不要去打擾母妃，但他想去陪著母妃。
避開那些宮人，他獨自走在甬道，腳下的青磚一直蔓延到遠處, 東西風對吹，把昭霽元的臉刮得生疼。
他穿得太厚重，裡三層外三層，頭上還戴著保暖的氈帽，就有些吃力才能跨過門檻。
終於抵達銅池殿，昭霽元沒有見到相熟的宮女太監，確切說，他半個人影都沒有見到。
六歲便獨殿而住的昭霽元每次到銅池殿，才到宮門，貴妃都會從殿中出來，牽著他再走回去，溫聲問他，這一路過來累不累，今日是不是又學習了很久。
他走到母妃的寢殿，見殿門緊閉，他先側耳細聽。嬤嬤說他不能來看母妃，但他實在擔心，又怕自己現在真的進去看母妃，母妃反而要分神來照顧他。
心裡思索著，他心神一動，靜步走到貴妃寢殿的西側角。這裡有一扇窗戶推開後，能看到內殿。也許他就可以看到他母妃，還不被發現。
微微踮起腳，屬於七歲孩童的稚嫩小手小心翼翼將窗戶推開一條縫隙。縫隙中，他先瞥到明黃色的衣袍。
是父皇。
昭霽元看到了衣袍上的祥雲遊龍紋。
父皇來看望母妃了，昭霽元把腳踮得更高，母妃是已經生了嗎？生的是弟弟還是妹妹？他希望有個妹妹。
他的伴讀就有妹妹，舅舅家的表弟也有妹妹，單他沒有。
他看到母妃了，母妃躺在床榻上，像是睡著了，靜悄無聲，旁邊還有個繈褓。
在昭霽元全神貫注盯著殿內時，他的父皇坐下了，從袖中抽出一段白綾。他看到白綾，不明所以，直至下一瞬，雪白的白綾一圈圈纏上他母妃的脖子。
昭霽元瞪大眼睛，看著父皇兩隻手分彆抓緊白綾兩段，開始用力。他母妃，母族顯赫的大昭貴妃，被她剛剛為之誕子的男人勒住了脖頸，她因痛苦而轉醒，手腳無力地掙紮。
睜開眼眸的瞬間，她看清殺自己的人，是她的夫君，她的枕邊人，大昭的皇帝。美眸中眼淚簌簌落下，掙紮的手停下，她於喘息間隻擠出一句話。
“臣妾、懇求陛下……寬待霽元，寬待臣妾母族。”
皇帝手僵了片刻，卻最終還是猛然繃緊白綾，美人玉碎珠沉，濃香蓋不住血腥氣。
就在這時，嬰兒哭啼聲響起。
但非床上的繈褓發出的，而是站在不遠處的禦前太監總管單海懷中的繈褓。
皇帝聽到哭啼聲，鬆開手中的白綾，他轉過頭，“抱過來。”
單海屏氣吞聲，將懷中繈褓獻上。
皇帝接過繈褓，錦被包著的嬰兒眼睛還無法睜開，眼淚倒能連串兒地落，他伸出手想觸碰，卻記起自己這雙手才殺了人，生生停住，隻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眼神打量著她。
“哭得這麼大聲，她是不是想起自己母親了？”
這樣的話，禦前太監總管單海答不上來，皇帝也沒想著他回答，他這句話說出來更像自言自語，滿心滿眼對著嬰兒笑，“好了，彆哭了，以後你就是朕的公主了，朕給你找了位高門大族的母妃，不輸給你真正的母親。對了，你還有一個兄長，他今年七歲。”
身為皇帝口中那個兄長的昭霽元腳步後退，他父皇殺了他母妃，他父皇還找了另外一個人冒充他的妹妹。
他臉色蒼白，耳邊的風嘯聲像是厲鬼哭嚎，它們圍在他身邊，一張張青白血腥的臉。他用力地推開那些鬼影，麵前卻又浮現母妃，母妃脖上紅痕刺眼，哀切切地看著他。
他要跑過去抱住母妃時，場景又是一晃，他重新站在窗戶前，踮著腳，眼睜睜看著父皇勒死母妃。
“看清楚了嗎？”
一道突兀響起的聲音讓昭霽元轉頭。
夾道的末尾緩步走過來一個人，那人身量極高，七歲的昭霽元需要仰起臉才能看到他的麵容，可是即使如此依舊看不清，像是有一團霧遮住那張臉。
他隻能聽見那個人的聲音。
“看清了沒有？你的父皇殺了你的母妃。”
“為什麼？”他聽見自己這樣問，聲音需要咬牙才能發出。
“愛生惡死，就這麼簡單。如果你非要再知道仔細一點，那就是你的母妃死了，其他知道真公主一出生就夭折的人也都死了，就沒人知道那個女嬰不是他的孩子了。”那個人蹲下身，即使離得那麼近，昭霽元依舊看不清他的臉。
那個人又問他，“恨嗎？”
昭霽元沒有遲疑，“恨！”
那個人大笑起來，他身體似乎很不好，笑了沒幾下便嗆咳起來，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再度問：“你恨誰呢？”
恨誰？
恨父皇？
還是恨那個女嬰？
昭霽元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你是誰？”
為何這個人可以出現在深宮中？
為何他大笑出聲，殿中的父皇他們都沒有注意到聲響？
那個人又笑了一聲，“我是——”
後麵的字沒聽清，昭霽元擰起眉，“你說什麼？”
“我說我是——”
依舊是聽不清的話，他有些動怒了，想抓住這個人。今夜肯定是他在做夢罷，是的，他肯定是做了一場噩夢。
手伸出去，碰了個空，昭霽元看著眼前人突兀消失，消失時還有奇怪的聲音響起，紛雜的，類似滴滴滴的聲響，極其尖銳，讓他不得不捂住耳朵。
“我很想知道你這一次會怎麼選，你會不會跟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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