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宜秀被送到京城的幾日後, 雲家就傳來了宜秀暴斃的消息。
至於人是怎麼沒的,沒人知道,雲家也閉口藏舌, 一律以病重搪塞。
於是有人猜測, 有的說是夜半自縊,有的說是投井, 總之是烈女行徑, 堪入烈女書傳。
這消息傳到容林女學,眾人皆是動容。
同窗一場, 就算宜秀平日為人有些倨傲,可讓認識的人聽了,心底都不是滋味。
與雲家關係親近的, 親自去雲府吊唁, 不方便去的, 便在女學一角給宜秀設立了祭壇, 燒去了她留在女學裡的課本,還有她們一起寫給宜秀的訣彆詩信。
有幾個跟宜秀感情要好的, 在繚繞的火光裡,忍不住互相抱肩膀哭泣。
楚琳琅也抱著小友關金禾,任著她啜泣。
關金禾一直在自責,若是她那日能多勸勸宜秀, 讓她也跟著下船, 是不是就不會有今日的慘劇?
楚琳琅沒有說話,生死世事難料, 若是有那麼多的早知道,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世間不平事?
意誌消沉的不光是關金禾,那日從女學出來, 陶雅姝並沒急著回去,而是請楚娘子陪著她飲了一杯茶。
在茶樓雅間裡時,陶雅姝揮退了左右仆從後,就變得異常沉默。
楚琳琅問她是不是替宜秀郡主感到難過?陶雅姝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不光是替她難過,更是為我自己……那日若不是你攔著,你說,我是不是要跟宜秀一個下場?”
楚琳琅聽明白了,陶雅姝是在後怕。
什麼宜秀為了保全名節自儘?她哪裡是那麼剛烈的人?熟悉她性情的人都半點不會相信。
陶雅姝忍不住想,若她不管不顧地與四姑姑那幾人鬨翻了,逼得人編排她的名聲,陶家比雲家的家風更甚,能做出的事情,也會比雲家更狠絕。
她的結局並不會比宜秀好太多,這怎能不叫人後怕?
楚琳琅忍不住伸手攬住了陶雅姝,也感覺到她身上微微的戰栗。
無論再怎麼大家閨秀,沉穩早熟,她也終究是個年輕的女孩子。
風華正好的同窗,一轉眼的功夫,人就沒了,死因又是這般神秘叫人猜忌。對每個相類經曆的人,都蒙上了一層難以磨滅的陰影。
楚琳琅安撫著陶雅姝,低聲道:“是宜秀的父兄無能,女兒受辱,他們本該庇護,若想為家族正名,也可從軍上陣殺除韃虜。女兒家的恥辱,該用男兒的熱血來洗清。若是這般,誰不敬他們是條真漢子?可偏偏他們能想到的所謂保全名節,須得用最柔弱女孩的性命來補全,人死了,難道這個家族就乾淨了?狗屁的名節,不要也罷!”
這樣的論調,陶雅姝是第一次聽到,既覺得新鮮,又覺得讓人熱血為之一振。
她輕聲道:“你竟然能這麼想,還真像個巾幗豪傑!”
楚琳琅可不敢居功,連忙謙虛一笑:“我也不過是借花獻佛,搬來彆人的話罷了。”
可陶雅姝問是誰時,楚琳琅卻推說記不得了。
她總不能說,說這話的是她的前東家——司徒晟大人吧?
這要解釋起來,可就真的不清不楚,她這個小商婦剩下不多的名聲也要儘毀了。
見楚琳琅不說,陶雅姝也沒有再問下去。經過了這件事兒,她的父親也是後怕,為此還責怪了四姑姑,說當初就不該讓雅姝去夏遊。
再過幾日,父親連她的女學都要停了,隻讓她一心一意在家準備,等待入宮。
說到這,陶雅姝又是一陣難解的低沉陰鬱。如今楚琳琅也看出來,這位人人豔羨的陶小姐並不是很熱忱入宮,隻是她在強迫自己積極地準備,處處嚴苛律己。
這樣不為自己的活法,就算她頂著大家閨秀的名頭,楚琳琅並不豔羨,甚至還有些同情。
陶雅姝跟楚琳琅約定,若是她不再上女學,楚琳琅若受了她的邀,也要時常見見。
楚琳琅自是笑著應下,於是便跟陶雅姝道一聲彆離,然後各自上車離開。
楚琳琅目送了陶小姐離開後,準備上馬車。
繁華街市上,斜對麵有位英俊男子騎著高頭大馬而來,瞥見她之後,那眼神還分明瞪了她一下,才疾馳而去。
德行!楚琳琅的心裡暗暗唾了一口。
因為母親孫氏入京的緣故,她的小院子可不是某人能隨時來去自如的了。
於是答應了好好的燒鹹件,某人還沒能吃到口。
原本說好的暗通款曲,就隻剩下了“道路以目”。
畢竟母親幾次提醒她,不可再跟司徒大人來往,楚琳琅也不想氣著娘親,隻能先做做樣子。
司徒大人現在一天裡,不光最像樣子的晚餐沒了著落,連簡單的親親抱抱都沒了蹤影。
所以楚琳琅入京這麼多天,也就是昨日,他趁著她散學的功夫,將她一把扯進了車廂裡,按在了車廂的軟墊子上狠狠親吻,才慰藉了些許相思之苦。
不過在司徒晟邀著她去侍郎府上過夜的時候,楚琳琅卻將腦袋搖成了撥浪鼓。
他住的地方,權貴雲集,每家的仆役都那麼多,恐怕她今日留著過夜,明日就有人要傳他倆的“奸情”了。
楚琳琅覺得不妥,便回絕了。她其實也挺想“渴飲”一杯的,奈何現在卻沒有方便。
看來她還真的要好好賺錢,將來在京郊再買一座可以幽約藏嬌的彆院。
被佳人拒絕,是個男人都要臭臉的。司徒晟也不例外。
今日不巧在街上撞見,他才這般臭臉哄哄的吧?
想著他剛才瞪她瞪得那麼用力,楚琳琅的心裡略微氣悶了一下,不過轉臉看了看自己備好的食盒,還是將冬雪叫來耳語幾句,便讓她去送信了。
再說冬雪,去了一趟官署,卻並沒有找到司徒大人,一問留守的觀棋才知,原來司徒大人去看望受傷的廖夫子去了。
此時,司徒晟正在廖靜軒的家裡,與他對飲清茶。
廖靜軒身為光棍漢,這日子過得也跟司徒晟先前的日子差不多。
見司徒大人來了,連杯待客的清茶都沒有,還是書童跑到隔壁,管鄰居借了一兩茶才衝上杯溫熱的。
司徒晟如今被楚琳琅帶動得也知道溫熱的日子是何滋味了,倒是真心誠意地勸一勸至交,若是有合適的女人,還是先成家吧。
廖靜軒無奈一笑:“等我這傷養好了,還要跟工部去邊關修築工事,這樣的苦日子,有哪個女人受得住?若不跟我去,便是守活寡,還是算了,彆害人了。”
司徒晟也不是能跟人閒話家常的性子,說到這裡,自然就轉移了話題。
廖夫子借著倒酒的機會低低道:“荊國內鬥,可汗易主了……”
司徒晟狠狠眯起了眼睛:“你這消息可靠?”
廖夫子從蓬亂的胡子裡露出一口白牙:“你當我這幾年的邊境城牆是白修的?我的消息比官道上正奔來的快報都要快!原來的納努大汗,被他侄子一刀切死在了帳子裡……你猜猜是他哪個侄兒繼位了?”
司徒晟並沒接話,隻是握著酒杯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這個納努大汗,就是當年下令將他祖翁頭顱掛旗杆示眾的人。可惜還沒等到他給祖翁複仇,仇人卻已經身首異處……
廖夫子看著他微微顫抖的手,了然歎了一口氣,又低低道:“是那個一向與大晉親善的多倫部可汗,安穀繼承了大汗之位。”
這個安穀,之所以為晉人所熟知,除了因為他當年在負水一戰後,極力勸導了叔父與大晉議和之外,更是因為他的女婿就是當初投降荊國的大晉將軍——楊毅!
安穀本人崇尚中原禮學,能說一口流利的大晉京話。
當初能勸降楊毅,並能在皇叔大汗那保下楊毅,可見此人的口才了得。
聽到是楊毅的新嶽父繼承了大汗之位,司徒晟的手倒是不抖了,可是眼中凝聚的鬱氣卻更甚。
廖夫子低低道::“據說,入宮行刺多倫大汗的那幾個人裡,就有楊毅將軍……”
司徒晟眸光已經冰冷似刃了:“這又能證明什麼?證明他當年臥薪嘗膽,拿了楊家鐵騎三千的威名做保命符,玷汙了楊家軍上下一世英名,是做對了嗎?”
廖夫子不再說話,楊家三代父子仇怨,豈能是一句話說清楚的?
他緩了緩,繼續道:“原本安穀繼承可汗之位,先前又極力倡導邊界開市,邊線趨於和緩。可是現在,因為女學夏遊的事情,大晉與荊國的關係再次緊張。邊關已經徹底閉市,為了避免再有劫掠女子過關的事件,邊關要塞出入都卡得很嚴……太子原本是倡導與荊國以和為貴。出了這等事情,他與荊國暗中做著生意的事情,便再被人翻了出來。如今我們的國儲,日子也不甚好過。”
司徒晟的目光冷凝:“如果說那個納努是頭暴虐的狼,而這個安穀卻是狡猾的狐!多倫部在荊國諸多部落裡,本來名不見經傳,可在與大晉爭鬥這些年來,安穀不動聲色,招兵買馬,為了籠絡能將,甚至不惜自己的女兒……更是與國儲暗中交好,左右逢源,終於讓多倫部成為荊國最強大的部落。你覺得這樣一個臥薪嘗膽,又極力效仿中原禮學之人,繼承了荊國的大汗之位後,真的能偏安一隅,生活在居無定所的荒漠草原上嗎?”
廖靜軒點了點頭,低低道:“可是隻你我清醒無用,負水一戰後,朝廷再無與荊國對戰的意誌。況且安穀在大晉朝堂內也是苦心經營,恐怕他繼承可汗之位,還會讓許多官員為之雀躍,覺得邊關再無戰事,從此可以高枕無憂。”
司徒晟卻冷笑了一聲:“恐怕有人更是擔心,邊關再無戰事,不然這女學遇襲的事情又是從何而來?”
說到這裡,觀棋過來找他,簡單耳語了幾句之後,司徒晟便起身告辭了。
廖靜軒不是很誠心地留客:“不在我這吃了再走?”
司徒晟看了看他胳膊肘都磨薄了的袍子,忍不住道:“吃什麼?還要管鄰居要幾個炒菜?”
廖靜軒哈哈笑道:“我叫書童買些酒菜來。”
司徒晟頭也不回地走了,還揚聲道:“有人請我吃好的,就不在你這委屈肚子了!”
廖靜軒看著他急匆匆而去的樣子,忍不住笑道:“這是要去吃什麼山珍海味,跟我這般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