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眼珠轉了轉，撅起嘴巴：“太天宮就我一個，沒意思。”
天尊聽出弦外之音，剜她一眼冷冷道：“那你想怎麼著，跟著我們去，我隻怕瓊犀還沒泡上鐘乳靈水就先吃你欺負。”
珠珠不高興：“你怎麼把我說這麼壞！”她大聲哼：“誰稀罕，我才不願意跟你們去，我要去東海，然後回北荒住一陣。”
天尊蹙眉：“好端端你去東海做什麼，你又鬨什麼事。”
珠珠怎麼知道，她決定根據情況鬨事，鬨事大小取決於她看東海不順眼的程度。
天尊一看她大眼睛圓溜溜轉就知道她不定又悶什麼大壞，他惱怒：“蘇珍——”
珠珠不等他說完，就一把抱住他胳膊，更大的聲音壓過去：“我不會沒理鬨事的！”
“你說我是南域尊後，那彆人欺負我的人、折辱我的顏麵，我難道不能給出懲罰嗎？！”少女用理直氣壯的聲音：“難道我沒有這份尊榮嗎？難道我沒有這個權力嗎？難道我不配嗎？”
天尊聲音滯住。
少女的眼睛熠熠發亮，在昏暗的夜色裡，像劍鋒倒泛的寒光，像權力和欲.望的寶石。
神州大地的王孫孩子，從來少有長在象牙塔裡，北荒的黃沙，更是隻會養出最凶悍的妖王。
這年幼的少女，美貌嬌氣的皮囊下，也已經隨著長大爬出骨頭裡凶狠而強勢的野心。
天尊看著凶性畢露的珠珠，心緒突然升起難以言說的繁雜。
年幼的小妖王，像迫不及待鑽出泥土的春芽，順從本.能貪婪地追逐一切強悍與權力，嬰兒啜.吸奶水般大口吞吃他的權勢成長。
世上萬事此消彼長，妖王強悍，妖族勢大，便是仙族道統沒落，帝廷衰微。
他是南域天尊，神州太上，他悍然維護中廷的統治，他絕不應該甚至理應用最嚴厲的態度喝止她，斬斷她任何貪婪越界的行為。
可他看見少女明亮的眼眸，有著蓬鬆毛羽的小鳳凰，眼眸這樣中氣十足的、驕傲的、亮晶晶的看著他。
紅線相牽，連理枝的紋路烙印在心口，那條小姑娘用花瓣編成的細細手鏈像在皮膚熱烈地發燙。
天尊突然發現，他很難如往日的嚴厲、威嚴、公正。
太上無情，太上也沒能無情。
珠珠看著天尊閉了閉眼，她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下一刻，她身體忽然一輕，被抱孩子似的輕輕抱起來，坐在他膝頭。
珠珠呆住了。
她坐在長者膝頭，枕著他心口，能隔著簡儉質素的布料，聽見他沉穩的心跳。
天尊輕輕摟著她的背，手掌慢慢撫著她纖細的背脊，動作並不含多少旖.旎，更像師長、像叔父安慰孩兒，有往日很少展露的溫柔和寬厚愛昵。
天尊道：“中廷為帝廷，這荒古而來的傳統，為神州安定、為蒼生太平，絕不可動搖。”
珠珠心裡突然生出不甘、她很難形容這種不甘，她猛地仰頭：“你真認為中廷配被稱為帝廷嗎？！你真認為天帝天後做的稱職，那少帝魏丘將來配主掌這神州大地嗎？！”
天尊臉色微沉，卻還是說：“天帝天後遠遠年長於你，你不可出言侮辱，更不可妄議中廷！”
珠珠幾乎要冷笑出聲，天尊看著她不馴的神色，沉默片刻，語氣和緩下來，但態度不變：“中廷為帝廷，這是一種長久的傳統，即使暗地有種種齟齬，但明麵仍然能維持一種體統、一種秩序，隻要秩序在，神州就有安定，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規矩，不可妄動。”
“不許欺負瓊犀，也不許尋釁中廷。”天尊威嚴說：“北荒永世向中廷稱臣，哪怕隻做表麵功夫，也絕不許生異心。”
珠珠重重哼一聲。
天尊歎了口氣，低下頭，嘴唇貼了貼小姑娘毛絨絨的鬢角：“至於其他…都隨你吧。”
珠珠心裡大罵聲倏然一停，抬頭呆呆看他。
她呆滯了好幾秒，才終於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立刻說：“什麼都隨我？真的假的？我不信，騙人的吧？”
天尊真是被小臭鳥弄得沒脾氣，甚至連慣來的嚴厲原則都一退再退，膝抱著小鳥崽哄孩子似的輕輕晃，心裡正淌滿愛憐，就見這小混蛋鬼得流油，沒有一點感動反而得了便宜還賣乖。
天尊頓覺自己一腔柔情全喂了鳥，惱羞成怒：“假的！”
珠珠立刻改口：“不不不，真的真的！”
“我胡說八道的。”珠珠笑嘻嘻抱住天尊脖子，在他臉頰殷勤親幾大口：“天尊真好，一言為定駟馬難追，我聽天尊的！”
天尊又氣又愛，被她絲絨絨的腦袋蹭，過了會兒，還是沒忍不住消了氣，抱小寶貝似的抱著小鳥崽，又惱又無奈，恨恨說：“我怎麼就攤上你這小孽障。”
珠珠把腦袋乖乖枕在他頸窩，心裡哼一大聲。
說得那麼好聽，心裡不還是他的瓊犀小公主和中廷最重；人家話本裡的主角，都把漂亮老婆放第一位的，她爹當年愛她娘，也就她娘是個溫柔敦厚的好人，否則但凡她娘要殺人放火，她爹也必定不當人了甘願做她娘手底下最大的狗腿子幫凶！
珠珠覺得她倒沒有她爹那麼瘋，她脾氣是好多了，但偏心眼和護短還是骨子裡的改不了，衡道子既然已經是她老婆，他要是想乾點啥，隻要不傷害北荒，彆搞得傷天害理生靈塗炭，她怎麼都會跟他站在一起，而若是有人想欺負他，那什麼都彆說了，她是必定要幫他十倍打回去的！
但天尊大人可不一樣，人家要心懷天下，要做天底下最大的聖人，講那麼多公道，有那麼多人那麼多事在他心裡比她重，他才不會一心一意隻跟她好。
小心眼的鳥大王在心裡哼一聲。
算了算了，世上也沒有事事如意的好事。
珠珠安慰自己，忍不住張嘴凶巴巴咬他一口，在天尊惱怒地輕嘶一聲、輕拍一下她腦殼，她才哼哼唧唧，敷衍把咬紅的地方含了含。
好吧好吧，好歹他現在對她真沒話說，她打傷了瓊犀他都沒揍她，她也沒好意思再說什麼。
還能咋辦？先這樣唄，先湊合著過唄。
·
“瓊犀！你的傷好了？”
“肯定好了，薑老仙君可是拿了最好的靈藥給瓊犀，天尊親自關照，就舍不得瓊犀吃一點苦。”
一眾小姐妹圍著床頭噓寒問暖，瓊犀靠坐在床頭，臉上已經重新有了健康的紅暈，醫官說再修養兩天就能重新回去上課了，瓊犀聽見姐妹羨慕的聲音，不好意思低下頭：“是我不好，身體這麼沒用，一點小傷，叫師叔父和幾位老前輩擔心。”
“這怎麼是你的錯！明明是那蘇珍珠的錯！”
坐在床邊的敖嬌嬌立刻怒道，咬牙切齒：“那個賤人，居然敢故意砸你，明知道你體弱，她還敢砸你，簡直狠毒至極！”
提到那天的事，瓊犀的小臉微白，像還在後怕，但還是抿唇說：“…也、也未必是故意的，大概是蘇少君想救我，一時失手砸偏……”
“呸！誰失手她都不會失手！那賤鳥厲害的很，一塊小石頭怎麼砸歪，她就是故意的！”敖嬌嬌心疼說：“瓊犀，你就是太善良了，總把人往好處想，所以那家夥才敢欺負你，你以後可不能這樣了！”
旁邊的小姐妹們都麵露忿忿，但珠珠凶名在外、現在又是南域尊後，她們還是不敢直接罵珠珠，不過都很願意替姐妹出氣，有人立刻說：“瓊犀你不知道，自從你受傷，那蘇珍珠就被禁足在院子裡！聽說尊上震怒，這次肯定要狠狠責罰她！”
“那可不，尊上多疼瓊犀，瓊犀受了傷，那蘇珍珠肯定彆想有好。”
“我猜天尊得罰她禁足個一百年！”
“那才是為瓊犀報仇了！就該這麼辦！好好殺殺她的凶性！看她以後還敢隨便欺負人！”
“聽說天尊昨晚把她放出來了，一會兒她肯定要來向瓊犀賠罪。”
敖嬌嬌聞言頓時興奮，拉著瓊犀的手說：“瓊犀！一會兒她要來！你可得給她好看！給她吃閉門羹！”
“對！就該這麼辦！一會兒讓她給你賠罪倒茶，我這就去倒被最燙的茶，讓她端半個時辰！給瓊犀出口惡氣！”
“好主意！我們還可以——”
瓊犀聽姐妹們紛紛出主意為自己報仇，臉上不由浮現出感動，卻還是搖了搖頭，柔和懂事地輕聲說：“大家都是為我好，我心裡明白，但還是不要這樣做了，蘇少君畢竟是…我不想叫師叔父為難。”
“師叔父疼愛我，蘇少君看得不高興，也是人之常情…”瓊犀低下頭：“等蘇少君來道歉，我就好好原諒她，隻要她以後不要再欺負我，我不會記恨她的。”
這麼說著，瓊犀像下定了決心，也對眾人說：“大家也不要記恨蘇少君了，就當是為了我，不要再鬨出什麼事來了。”
大家聽得動容無比。
敖嬌嬌跺腳：“瓊犀，你怎麼能這樣！你這樣太——太委屈了！！”
“就是啊，瓊犀，這樣你太委屈了…”
碧華少見地一直坐在旁邊沒出聲，此刻突然站起來，冷不丁說：“你們出去，我有話和瓊犀說。”
眾人愣住，瓊犀臉色微不可察一變，在被子裡的手攥緊。
“我說我有話和瓊犀說！”碧華見大家呆呆看著她不動彈，不耐煩吼：“聾了嗎？全給我滾出去！”
大家一嚇，碧華是中廷大公主，雖然不如瓊犀受寵，但論地位也遠高過敖嬌嬌她們，大家也一直討好碧華，碧華平時順著脾氣挺好伺候的，不知道今天突然發什麼脾氣。
瓊犀看情況不對，連忙說：“…既然這樣，麻煩大家先出去幫我整理整理書，過兩天我就想回去上課…麻煩大家了。”
大家這才被遞了台階，心裡不高興也不敢表露，彼此對視，小心翼翼退出去了。
屋裡人都走光了，碧華立刻走到床頭，臉上浮現前所未有的嚴厲神色，壓低聲音質問瓊犀：“瓊犀！蘇珍珠砸出去的那塊石頭，是不是你悄悄動的手腳？！”
瓊犀手指攥緊被角，強作鎮定，怯怯說：“姐姐，你說什麼，我…”
“我和蘇珍珠打了幾百年的架，她那人囂張跋扈，但也最傲慢，打人就朝臉打，殺人都正麵拔劍就捅，從來不屑於背地裡搞算計。”碧華厲聲：“她要想殺你，就敢當著天尊的麵殺你，絕不可能背地裡扔塊石頭砸你。”況且那根本不是背地、那是當著秘境裡那麼多人的麵打瓊犀，蘇珍珠又不是瘋了，上趕著被千夫所指被天尊責罰。
當時大家親眼看著、當然隻能當是蘇珍珠故意的，但碧華知道，小妹瓊犀雖然身體孱弱、甚至不能修行，卻天生掌握另一項特殊神秘的能力！
碧華不知道瓊犀具體是什麼能力，隻有父帝母後與大哥知道，甚至許多年前就幫瓊犀封印過，不許她隨便動用——據說以前瓊犀還用這項能力辦過一件重要的大事。
碧華自己性格衝動，長輩們都不告訴她，可她用腳趾頭也想到，當時秘境裡，蘇珍珠不會砸人，也沒有彆人有本事動蘇珍珠扔的東西，所以隻能是瓊犀自己了！瓊犀用什麼辦法，生生扭曲了塊石頭的軌跡，砸到了她自己。
“你想瞞彆人，還想瞞我！”碧華不知為什麼心頭火起，怒道：“我是你親姐姐！你搞這種事，你想陷害蘇珍珠，你想讓她被天尊——”
瓊犀臉色蒼白，默然不語，突然哭道：“姐姐！我才是你妹妹！你為什麼要為蘇少君鳴不平？！”
碧華的怒聲卡住。
“姐姐以為我想嗎，我想害人嗎。”瓊犀哭道：“可我有什麼辦法，姐姐也看見如今師叔父有多愛蘇少君，她比我更受寵，她馬上就要取代我在師叔父心裡的地位…我…我心裡難過，我好難過！”
“師叔父明明最疼我，對我最好，怎麼突然就變了？！”瓊犀大顆大顆眼淚掉下來，哭得讓人憐惜極了：“蘇少君那麼跋扈，她會嫉妒我，她肯定討厭我，等她將來總向師叔父說我的壞話，師叔父越愛她，就越不會疼我了，那我怎麼辦，那咱們家怎麼辦……”
碧華嗓子塞住，心亂如麻，她覺得不對，可又說不出哪裡不對。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響起一眾驚喜的呼喊，敖嬌嬌拍門高興說：“瓊犀！泰合閣又派人來了！一定是尊上關心你、把蘇珍珠押來給你道歉了！”
瓊犀聽見外麵的聲音，心裡一揪，忙拉住碧華的手臂哭道：“姐姐！你可要為我保密！你可千萬不能出去亂說！否則我就完了，咱們家就完了！”
碧華心裡亂糟糟的，也不明白這和家裡有什麼關係，但瓊犀畢竟是她妹妹，此刻滿眼驚慌害怕，哭得傷心欲絕……碧華咬牙瞪她，指著她：“你——你下次絕不許了！”
瓊犀哭著搖頭：“不會了，不會了。”
碧華攥緊手，指甲掐進手心裡，半響才沉著臉去拉開門，瓊犀在她身後迅速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瓊犀，你們說完——”小姐妹們一窩蜂又跑進來，就看見冷著臉的碧華，和靠在床頭眼眶泛紅的瓊犀，頓時錯愕：“怎、怎麼…你們吵架了？”
瓊犀委屈地搖了搖頭，小心望了碧華一眼，抽噎道：“沒…沒有…是我之前不好，惹姐姐生氣了。”
姐妹吵架，大家也沒法說什麼，但看瓊犀靠在床頭臉色蒼白眼眶紅紅，碧華反而一副倨傲冷臉的樣子，大家不不由暗暗覺得碧華大公主有些過分，妹妹都受傷了還把人欺負哭。
這時候，泰合閣的宮人終於進來，眾人連忙讓開路在四周或坐或站，敖嬌嬌坐在瓊犀旁邊，湊在瓊犀耳邊興奮道：“來了來了！”
瓊犀抿著嘴唇，看著神色恭敬的宮人們，一直布滿陰霾的心終於漫上喜悅。
她不是故意想陷害蘇少君的，瓊犀心裡對自己說，她從來不想害人，可是蘇少君先來搶她的東西，她沒辦法，才這樣做。
蘇少君故意砸傷她，師叔父最不喜跋扈狠毒之人，以後必定會厭惡蘇少君，一切又能變成從前的樣子，她就又會變成師叔父最疼愛的孩子，她以後不會再算計蘇少君了。
…就不知道，師叔父會怎麼罰蘇少君，如果能把蘇少君趕回北荒去就好了…
瓊犀這麼想著，心跳越來越快，忍不住攥緊手。
泰合閣的宮人們都進屋來，眾人探頭看著，從頭到尾沒看見應該被“押解道歉”的罪魁禍首蘇珍珠。
“……”
敖嬌嬌脫口而出：“蘇珍珠呢？！”
為首氣度不俗的嬤嬤看了她一眼，才對瓊犀公主屈膝行禮道：“小公主殿下，太上關切公主傷勢，丹火台新貢來三顆元髓丹，都轉賜給公主，請公主好生休養。”
沒看見蘇珍珠，瓊犀的心就一沉，麵上卻不露聲色，隻作出感動的樣子，忙說：“勞煩常嬤嬤走一趟，一定替我謝謝師叔父。”
“公主客氣。”常嬤嬤又是一屈膝，才接著道：“夫人之前舊傷發作，在秘境中無意傷了公主，心裡愧疚不已，特開北荒府庫請出兩尊先天寶物，贈予公主，表示歉意。”
屋中一片寂靜。
瓊犀臉色倏而慘白如雪。
“……”好半響，敖嬌嬌才張了張嘴巴，不敢置信：“那…蘇、蘇珍珠呢？她應該來———”
“八公主，慎言。”常嬤嬤聲音猛地嚴厲：“夫人為太上主母，您為晚輩，豈敢直呼夫人名姓？！”
敖嬌嬌像一隻被掐住脖子的雞。
“夫人愧疚不已，幾次想來向公主殿下道歉，奈何長幼有序，不能折了公主的福氣，太上說了，公主好好休養，就不叫夫人親自過來了，讓夫人精心挑選幾尊北荒珍寶，贈予公主，聊表心意。”
見無人再敢出言不遜，常嬤嬤神色這才重新溫和過來，溫聲對小臉蒼白的瓊犀公主半是解釋半是安撫：“夫人已赴東海尋見故人，之後會回北荒長住一陣，滌清池潭也到了開啟的時候，太上疼愛公主，今年屬意早些帶公主出發，請公主早做準備。”
瓊犀公主心裡好像破開了一個大洞，漏著最冰冷的四九寒風。
她袖口裡的手死死攥緊，用儘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牽起一個笑來：“瓊犀知道了…謝謝…師叔父…”
屋中的所有人陷入沉默的震撼，紛繁各異的思緒中，沒有人注意，在聽見珠珠去了東海的時候，敖嬌嬌驟然白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