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敲起梆子聲, 四更的天,夜已深透了, 裴玉卿回到後院, 麵色不由有些疲乏。
黃大監服侍他坐下,忙叫宮人端來熱水,邊為他除去披著的厚裘, 邊勸道:“公子,杜將軍是性子急了,但也是對公子忠心耿耿, 是為公子這麼多年的冤屈不平, 公子彆與他計較。”
裴玉卿神容靜淡, 微微一笑:“我知道,他年輕些,少年氣盛, 還見不得不平事。”
黃大監聽得一把老肝腸都酸楚起來, 他們公子也還不到三十歲年紀,正該意氣風發做一番大偉業的時候,卻曆儘多少滄桑, 才磨出這樣平靜淡漠的從容。
黃大監老眼含淚, 忍不住說:“蒼天無眼,讓先後娘娘受屈,讓公子遭這二十年苦辱, 好在那些日子都過去了, 如今幼帝癡愚無道, 秦雍王自封攝政王挾天子以令諸侯,諸王義憤已久,數位諸侯已暗信我等, 誓言此生隻願尊公子為共主,公子何其尊貴,從大正統,仁善明德,隻要公子振臂而呼,天下英雄必定慕仰而影從,咱們這大乾山河、祖宗百年基業,就急待公子挽以天傾啊。”
黃大監說得激昂澎湃,老淚縱橫,卻沒有得到公子的回應。
裴公子的態度淡淡,並不言語。
黃大監心一驚,就見公子闔眼,半響,歎一聲氣:“我乏了,忙了一天,大伴也去歇息吧。”
黃大監暗暗心駭,卻不敢再強言。
不知為何,公子性情溫和寬善,卻自有雍容氣度,讓人不敢造次,哪怕是他也算看著公子長大的老臣,但想到若會觸怒公子,難以形容的,就莫名覺心驚肉跳。
黃大監多人精,立刻變了張臉孔,自然而然轉移話題笑道:“是,老奴這就去歇著了,隻是前兩天珠珠姑娘嫌熱硬叫把厚被子撤去了,但今晚夜裡格外冷,老奴還想問問珠珠姑娘要不把被子加回來。”
黃大監說完這話,就見公子已經闔起來的眼簾微微一動。
裴玉卿眼簾當然要動。
可沒彆人比他更清楚蘇珍珠為什麼要撤被子,那小王八鳥自己不要被子,就等著大晚上往他被子裡鑽呢。
裴公子想想就覺得頭疼,合起來的眼睛才又抿開,在屋裡望了一圈,卻沒見到熟悉撲過來的小妖鳥,不由露出微怔的神色。
黃大監一看就心裡有數,珠珠姑娘這些日子纏公子纏得緊,公子拿珠珠姑娘沒辦法,雖說因那奇毒忘情,變得冷淡,但畢竟曾有段舊情,珠珠姑娘無辜受這情苦,公子心懷歉疚,總免不得心軟,反而愈發縱得沒奈何了。
珠珠姑娘平日都在,今日不知跑哪兒去了,看公子模樣,還有些不適應呢。
黃大監訓斥左右道:“姑娘去哪兒了?這大晚上的,姑娘出去亂跑你們也不知道攔著,若受了風寒你們哪個擔得起。”
左右忙解釋道:“稟公子、大監,是今日黃昏時候門外突然來了個女子,奄奄一息說是姑娘以前的侍女,話沒說完就昏迷了過去,我們把人帶回來安置,來稟告姑娘,姑娘一聽,就急著跑去了,現還在後院客房呢。”
黃大監一愣,也沒當回事,才笑道:“原是如此,看來真是姑娘親熟的舊人,這時候賈老大夫該是歇了,那就請老大夫的弟子快去給人瞧瞧、彆叫姑娘憂心,這天色不早了,先請姑娘回來歇著吧。”
——公子還在這裡等呢,那小祖宗不回來,公子哪裡能歇息得。
左右拱手正要去通傳,門口就響起腳步聲,兩列宮人點著燈籠,映出一臉臭臭快步噠跑回來的小鳥妖。
少女跟畫裡吸人的妖精似的,半邊臉纏著標誌性的繃帶,半邊臉靡色雪膚花貌,夜色昏燈中冷不丁一望,叫人心神驚蕩,魂魄都恨不能給她吃了去。
黃大監一驚,才笑嗬嗬迎過去:“姑娘回來了…”
珠珠一路煩躁踢著地上小石頭回來,鳥臉蛋黑著,很想打人。
她方才從阿蚌嘴裡得知一個難以置信的驚天噩耗
——衡道子那老東西可能下凡來抓她了!!
這無異於晴天霹靂,哢嚓一道,差點把她也劈得兩眼黑過去。
珠珠當年不留在六合神州,特地跑路下凡來,就是知道自己在九重天彆想有好果子吃,衡道子是脾氣還寬和,算個正派大前輩,摸著良心說,對她也挺忍耐縱容,但這縱容裡八成不包括眼看著她換個新老婆
——衡道子是相對寬和,但又不是綠帽子成精,能寬和到眼睜睜看自己頭頂青青草原跑馬,人家可是天尊啊,多大的至尊威嚴,她給他戴綠帽,他不得恨得弄死她!
而至於好聲好氣和他講分手呢,珠珠也覺得希望不大,好歹也成婚過幾百年,她覺得她還是比較了解衡道子的,那老東西十足古板迂腐,估計根本就沒有倆人和氣分手離婚各奔新一春的概念,真他爹的覺得成了夫妻就拆不開了,哪怕相看兩相厭生挨硬湊也得湊合一輩子。
當然,這隻是她個人的猜測,珠珠非常樂意衡道子狠狠給她一大嘴巴子罵她自作多情,然後扭頭把她甩了趕緊把他的小寶貝瓊犀公主娶回家,但小鳥潛意識的危機感還是讓她堅持跳了天門,寧願挨雷劈也得跑下凡來找新老婆。
結果噩夢成真了。
那老東西真不願意和她好聚好散,他不僅沒趕緊娶他的小寶貝師侄女,居然還要跑下凡來找她。
珠珠差點蹦起來,不是驚喜,是氣得跳腳
——要死啊!要死啊!!
她就是為了躲他才跑下來,他居然不惜親身下凡來抓她!
怎麼可能?不可能!他堂堂太上天尊,神州至尊,不應該永遠高坐神位,怎麼可能強自親身下凡?!體統呢?規矩呢?還有沒有天理了?神州王侯們都不勸一勸?天道還能不管?一定是謠言,假的!
阿蚌太虛了,沒說兩句就又雙眼一翻暈過去,珠珠關鍵地方聽到一半,沒了,頓時腦袋嗡嗡,真恨不得變成黃世仁凶殘冷酷搖醒她接著問,但有什麼辦法,自家的侍女自家心疼,珠珠給阿蚌硬灌了兩碗米湯,看她呼呼大睡正香,且不知道睡幾天能醒呢,隻好讓宮人看著她,自己烏雲罩頂臭著臉遊魂一樣先飄回來了。
少女臉黑到像能滴水,不知什麼事惹到她,叫她這樣不高興,裴玉卿看她一眼,說:“不早了,休息吧。”
珠珠心情很糟糕,宮人小姐姐服侍她脫了外衣,她爬上.床,直接像個大鋪蓋撲到裴玉卿身上,二話不說就開始犯渾撒潑:“我這麼生氣,你看不到嘛!你有沒有眼力見,你都不知道問我發生了什麼嘛!”
裴玉卿才剛躺下,就被她壓得胸口窒息。
…這就是他剛才沒開口的原因。
裴玉卿頓了頓,淡聲問:“發生了什麼?”
珠珠立刻哼:“才不告訴你!”
裴玉卿:“……”
珠珠看他那冷冷淡淡的模樣就不高興,爪子虎了吧唧就去捏人家的臉,亂七八糟捏,給人家臉頰捏得泛出紅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