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犀心中充滿驚慌和恐懼,還有滿肚子說不出的憤恨委屈,卻不敢和姐姐頂嘴,隻能強忍著攥緊帕子含淚站起來,強扯出笑臉,趕緊攔到秦雍王麵前:“拜見伯父,伯父…您、您怎麼來了…”
秦雍王攝政,扶持最年幼的十六皇子坐上龍椅,小皇帝一度以義子自稱諂媚尊攝政王為“義父”,場麵實在不像話,後來還是秦雍王親自開口讓退一步叫稱“仲父”,所以小皇帝叫“仲父”,諸宗親皇子王孫就隨之改口稱“伯父。”
麵前突然被福安郡主插空來,正好擋住席案後少女的身影。
在席的眾人終於反應過來,連忙紛紛起身屈膝行禮:“拜見王爺,妾等請王爺安。”
秦雍王腳步一頓,才抬了抬手:“免禮。”
身後段晁幾人匆匆追來,段晁多謀慧警,見狀立刻笑著打圓場道:“王爺乏了,正要回去歇息,路過看這片花林風景甚好走來瞧瞧,過來才看見原是小姐夫人們正在吃宴。”
攝政王權傾朝野,儼然已同未來天下共主,彆說闖進花林看個風景,就算把整片行宮鏟了誰又能說個不字,眾人哪裡敢生半點怪罪,忙紛紛陪笑應是,福安郡主說:“伯父既來,快請上座,我們取巧叫小廚房用新摘的花瓣做甜湯,侄女為您盛一碗,請伯父嘗一嘗。”又對段晁幾位大人行禮請他們落座。
段晁幾人哪裡有心思喝什麼甜湯,都提著心看向主公。
段晁看著主公並不動,目光仍隔著福安郡主落在後麵的少女身上。
段晁順著看去,見是個穿淺素色衣裙的少女,十六七歲模樣,半邊臉像是有舊傷、滿纏著繃帶,另半邊臉塗著厚厚的脂粉,白白的臉黑黑的眉毛,畫得極妖豔浮誇,透著股民間市井村婦的粗野氣,稍有見地些的貴女小姐,都斷不會把自己裝扮成這副模樣。
段晁看她的裝扮做派就暗自心驚,再看這少女坐的位置,呼吸突然一窒——這少女坐在左席第一位,與福安郡主坐席正對麵,甚至大乾以左為尊,這位置真說起來比郡主還尊貴,若他沒記錯,這次宴席這位置分明是安排給……給大公子身邊那位暫無名分但據說極愛重的小夫人!
段晁下意識又看向主公,見主公目光在那席案掠過,沉眸深定,不見動容。
段晁心臟猛地一抽。
他不相信主公到現在還沒看出這少女的身份。
秦雍王並未言語,繡衫薄甲袖籠著的手臂負在身後,以軍武起家的攝政王修長的手掌虎口都是常年彎弓留下的薄繭,當他不露出喜怒,哪怕是段晁這些心腹的臣子也無法看透主公的心思。
段晁望著王爺冷峻平定的神容,突然感到難以言說的心悸。
秦雍王徑自頓步,好半響,在福安郡主強撐的嬌柔笑臉都要搖搖欲墜的時候,秦雍王終於動了。
秦雍王卻沒有走開,而是掠過福安郡主,目光重新望向那少女,再次開口,聲音愈發溫情柔和:“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
段晁瞬間頭暈目眩,福安郡主兩眼滲出淚花,眾女眷賓客目瞪口呆,薑大監和福安郡主的侍女頓時一臉要昏死過去的表情。
全場一片死寂。
全場一片死寂,隻有珠珠在心裡破口大罵。
“&*$@%#”
珠珠腦子裡充滿各種需要消音的臟話。
在碧華推著瓊犀出來的時候,珠珠才剛鬆口氣,心裡還想傻叉也可以廢物再利用,某些關鍵時刻搬出來居然也是有用的。
她縮肩膀低著頭,維持著恨不得把臉埋進碗裡的姿勢,一邊分心對著碗裡湯水的反光打量自己的臉,沒錯啊,淺黃色的糖水映出的還是那一張黑眉毛血紅大嘴巴的臉,臉塗得死白一片,夜裡冷不丁看見,能把人嚇得尖叫掉頭就跑的那種。
珠珠完全不能理解,她都已經裝扮成這個模樣了,都已經這麼努力了,他怎麼還能注意到她,還問她的名字
——他是瞎了嗎?什麼時候瞎的?還是說他投身的這個身體有審醜病?漂亮小姐姐不喜歡,就對這口感興趣?!
珠珠心裡惡鳥唾沫橫飛大罵,隻盼著瓊犀趕緊把她師叔父帶走,帶走帶走!她馬上就尿遁跑路,以後再也不來這破地方!
她低著頭,過了半響,沒聽見人走遠的腳步聲,卻聽見身邊阿蚌突然又倒吸一口涼氣。
然後她就聽見秦雍王再一次問她名字。
珠珠瞬間破防。
小王八鳥心裡像爆.炸,想一拳把麵前桌子打爆,把麵碗倒扣在他臉上
——問問問,問個狗蛋!!
她叫張李四王二麻子!她叫他爹!!
她已經這麼用力不想認識他了,她已經造作到這種地步了,為什麼還會被他認出來?!
“彆急,彆急。”符玉安慰:“他沒認出你,可能隻是覺得你熟悉,你就如常回答他,不要叫他疑心。”
身旁阿蚌終於站起來,強忍著心虛行禮,鼓足勇氣小心說:“…啟稟王爺,我們姑娘之前受傷失憶過,名姓忘記了,是大公子後來給取的姓朱。”
誰都看出這個小侍女特意點出的“大公子”,委婉強調少女的身份。
秦雍王聽了,微微頷首,卻又道:“這幾年江南沒有戰事,怎麼受的傷。”
“……”眾人瞠目結舌,再一聲不敢吭。
珠珠知道自己不出麵不行了,她深吸口氣,然後一下站起來,口氣硬邦邦道:“行走江湖,被仇人打傷了,是公子救的我。”
秦雍王終於等到這小姑娘自己起來說話。
眾人看那少女一臉粗俗莽橫,也不行禮就自顧自起身說話,對著攝政王說話也不帶敬稱,真是好大膽的江湖蠻子。
段晁暗暗咂舌,卻見主公略是一頓就恢複如常,不見什麼怒色,仍溫容笑道:“你還會武藝,原還是個小巾幗。”
“——”
珠珠從沒想過還能和衡道子這麼和顏悅色說話,她一身雞皮疙瘩都要炸起來。
珠珠本來還想敷衍幾句,但真的頂不住了,乾脆蠻橫說:“王爺,我是個粗人,不懂你們的規矩,您有什麼事等我們家公子回來說,我家公子說了不叫我在外麵待久,其他事我也不懂,我吃飽喝足了,得要回家了。”言罷大大咧咧起身就走。
秦雍王沒有阻攔,看著她扭頭背對著就走,不遠處親衛要攔,他擺了擺手,衛兵才低頭撤讓開道路。
秦雍王背著手,帶繭的拇指慢慢撥動深褐色的駝鹿骨扳指,久久望著少女的身影直至遠去。
段晁看著主公的神容。
他曾經見過主公這樣的神色,當年匈奴勢大,八路單於王帳分兵南下,大乾山河危在旦夕,朝堂軍中百官眾將人心動蕩,那時候,主公也是這副平靜督定麵目,最後親率兵馬將匈奴大軍主力儘屠在山海邊關,劈倒了六位匈奴單於的王帳王旗,用十數萬顆人頭堆築起京觀威懾西北。
那年匈奴和大乾邊關都流乾了血,血流成河,血水淹進泥土以致草原數年不生草木,駭得匈奴牧民一度寧肯逃亡極北苦寒之地也不敢南下半裡牧馬。
現在主公再次露出這樣的神色。
段晁忽而渾身泛起寒意。
珠珠往外走,都能感受到背後沉定如芒的注視,胳膊冒出無數雞皮疙瘩,恨不得轉身一拳打爆這個傻叉的頭。
直到走出行宮,爬回車廂裡,阿蚌一下癱坐在地上,珠珠再忍不住,跳腳起來暴怒大吼:“寫信!快給我寫十八封信!叫那姓裴的死鬼趕緊回來把這老東西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