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六十章 那就當前事是一場舊夢。……(2 / 2)

清淡的、細潤的禪香籠罩在身邊,在每一次呼吸間,慢慢包裹著胸口,暖暖的,溫熱的,她好像突然回到了小時候,伏在娘親膝上,等娘親給她紮小辮。

珠珠被梳得昏昏欲睡,像某種毛絨絨小動物似的翻了個身,並提出要求:“你以後每天都要給我梳頭。”

話既然已經說開,裴玉卿自然不會再拒絕她,說:“好。”

小鳥反手又掏出一本《記·太宗帝後起居錄》,理直氣壯:“你說過你想當太宗皇帝,還叫我當皇後,那我們要嚴格參照這本書過日子,不為彆的,就講究一個以史為鑒嘛。”

裴玉卿瞥一眼那書,輕輕含蓄說:“這是野史。”

說野史都高估它了,裴玉卿都看見書頁裡麵印的花花綠綠的圖畫,哪有正經書裡描紅帶綠,八成又是小鳥從哪翻來的一些脖子以下不能描寫的東西。

“…”小鳥被戳穿,立刻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嘰喳罵道:“野史怎麼了?!驢糞蛋不也是蛋嘛!怎麼了,你有什麼意見?你有意見你就說出來,我也不是那種獨.裁的人,我還是會——”

裴玉卿還以為她會說“還是會尊重你的意見”

“——好好給你講道理。”她信誓旦旦:“咱們就講究一個以德服人,講完道理,就一定叫你沒有意見的。”

“…”裴玉卿能說什麼,也沒什麼可說的,隻好看她一眼,輕聲說:“我說不過你,聽你的就是了。”

小鳥這才勉強滿意,抱著他的肚子還在斤斤計較絮叨:“什麼叫說不過我,你還挺不服氣,那明明是我有理巴拉巴拉…”

裴玉卿抱著小氣吧啦的小鳥,心裡慢慢升起一種情緒。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明白那時的那種情緒叫“快樂”。

那是愛,是相愛的情人如膠似漆,情投意合、花好月圓。

婚期將至,珠珠更時常拉著裴玉卿出去玩,正是春天到最盛的時候,到處開滿了花,整座水城前所未有地繁榮熱鬨起來,她白天去鞠場看人家打球、跑街上看人家鬥茶鬥蟋蟀,等天黑了就要去瓦市看雜耍戲法,在人家青衣花旦登台唱戲的時候,換來一籃子的銅板銀票往台上砸,砸得戲班子老板眼睛都要長成銅錢模樣,喜笑顏開帶著台柱子來給她道謝,連聲喊她大老爺,身後幾個描紅繪彩的花旦洗乾淨臉,紛紛露出原本清秀俊美模樣,向她道謝時,眼睛怯怯盯著她含情不放。

裴玉卿莫名不悅,等戲班子一眾人千恩萬謝地走了,不一會兒就起身,淡淡說乏硬把她拉走了。

走出瓦市時天已經黑透了,小鳥還依依不舍,吵鬨著還要看熱鬨不願意回家,裴玉卿乾脆帶她去劃船,蘇河重新開了河,到處都是掛著彩燈的遊船,少女跑到河邊挑挑揀揀,花三兩銀子賃了一對老夫婦自家的小船。

小舟實在不大、通體素淨也沒有太多裝飾,但收拾得極乾淨,舟身木板縫處都擦得乾乾淨淨,親兵們都留岸上,裴玉卿隨身抱著琴,放在舟頭的小幾上,跪坐在那裡輕輕調弦。

少女枕在他腿上翻話本,笑嘻嘻說:“剛才你是不是吃醋了,才不許我再去看人家唱戲。”

裴玉卿垂著視線調弦,淡淡說:“我沒有。”

“你還裝,你就有!”少女在他腿上打滾:“你還不承認,小氣鬼,裴玉卿原來是個小氣鬼。”

裴玉卿實在說不過她,就不願意和她說這個了,轉移話題說:“看你的話本去吧。”

“我一個人看沒意思。”少女說:“你和我一起看。”

裴玉卿不答應,她總犯渾,和她一起看那東西,沒一會兒就又滾到一起去了。

這是船上,無遮無欄,旁邊不時就有遊船經過,被人看見算怎麼回事,私下裡他多有縱容她,到外麵卻不願意叫她胡鬨。

“切。”少女不高興,換了個姿勢靠著他的肚子:“不行,我就要和你分享,那我讀出來給你聽好了。”

“…”裴玉卿:“你怎麼好意思讀出口。”

“怎麼不好意思,你這人思想真齷齪,我這本是正經書!”少女鄙視地瞅他一眼,不等他再開口,已經自顧自念起來:“從前有一片山…”

裴玉卿聽著,才發現這的確是一個可以念出來的小故事。

【從前有一片光禿禿的黃色的沙山,山上有一棵樹,樹上住著一隻大鳥,大鳥有著赭黑色的尾羽、遮天蔽日的翅膀,有一天它去西邊的朋友家作客,在廣袤的水澤邊,喜歡上了一個姑娘。

那是一個蓮花般的美麗姑娘,大鳥對她一見鐘情,它愛得熱烈又狂熱,它會在晨曦銜來新生的花枝、黃昏時叼來日輪霞光暖暈的寶石,它日夜為她歌唱,像水蛇和蟒纏著她不放,它守在水澤邊,守了很久很久,他們一起經曆過許多磨難,以至於終於有一天,姑娘徹底被大鳥打動了。

姑娘離開了水澤,告彆了所有的朋友和師長,坐在大鳥的背上,義無反顧隨它一起飛回它的家鄉。

她們非常、非常相愛,年年歲歲,時光荏苒,仍然相愛如初。

可隨著時間遊走,姑娘的體內卻慢慢浮現出一種毒,那毒有解,解了毒、她就能立刻長命千歲萬歲;但唯有一樣,她解了毒,就會失去一切感情,變成一尊無欲無求的佛陀。

大鳥要把姑娘送回家鄉解毒,可她不答應。

她到最後也沒有答應。

“最後她留在大鳥的家鄉,變成了許多許多的蓮花。”少女說:“大鳥曾答應她、會好好活下去,可他騙了她,她死後,沒有多久,大鳥就跟著她一起死去了。”

“因為蓮花姑娘死去了,大鳥也根本不願意再活下去了。”

裴玉卿聽完眉頭蹙得愈緊,半響說:“這個故事不好。”

裴玉卿道:“愛很貴重,但生命更貴重,逝者已逝、那生者也當逐漸釋懷,走向未來,不當永遠沉陷在舊事中。”

少女眼眸中像倒映著河水的粼光,看著他:“所以如果是你,你會願意舍棄愛,變成一尊玉做的聖人嗎?”

裴玉卿看著她,輕輕摸了一下她的頭發:“我也不願意。”

“人之所以是人,就是有七情六欲。”裴玉卿道:“人可以講大愛,但如果忘記所愛、放棄所有私欲,那是怪物,如果有選擇,我也寧願像那位姑娘一樣死去,也不願意做一個怪物。”

“但我絕不希望我的愛人做故事裡的大鳥。”他緩緩說:“如果我活著卻徹底忘情,那就當前事是一場舊夢,請她忘記我;而如果我死了,我也隻想她活著,忘記我,再去覓得其他良緣、天長地久。”

“……”

少女定定看著他,忽然笑了,然後扭過頭去,抹了抹眼角。

“你說的對。”少女重重點著頭:“你說的對,裴玉卿,我們都該做更灑脫的人,都該有自己的未來,不該永遠沉浸在過去裡。”

“…我們都該這樣做。”

她側頭看著水麵,裴玉卿看不見她的神情,隻看見她抬起袖子胡亂抹了抹臉。

半天,他才又聽見她開口,聲音變得沙啞一些。

“不管怎麼樣,裴玉卿,我不會叫你死的。”他聽見她慢慢地說:“我也不會叫你,變成一個怪物。”

“……”

那一刻,沒有任何緣由,裴玉卿的心口突然像抽搐深深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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