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的夜裡, 星河璀璨如明珠,在頭頂緩緩流轉。
除了車輪的吱呀聲,所有人都沉默著, 沉浸在許山的灰飛煙滅中, 無一人說話。
趙寰抱著膝蓋坐在板車上, 隨著車的前行,晃晃悠悠。臉上的血漬乾了, 凝結後好似朱砂。
她向來寡言少語, 坐在她旁邊的邢秉懿, 感覺到了她身上無邊無際的落寞,心裡跟著一陣陣難過。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邢秉懿覺著趙寰明明就在眼前, 卻好比遠處的星辰。仿佛抬手可觸及, 卻又那麼遙遠。
“炮火不好調,以前元宵節,鼇山上放焰火時,也經常出差錯。許山肯定清楚,他早就打定了赴死的心思。”
邢秉懿張了張嘴,說出來的每個字, 都無比晦澀:“二十一娘,你彆難過了。這條路不容易, 總有人會喪生。”
徐梨兒一直關注著趙寰, 這時下意識朝車後麵望了一眼。身後的板車上, 擺放著先前喪命的同胞。夜色深沉, 隻能看出個大致輪廓。
但他們的臉,深深映在了徐梨兒的腦海中。與所有淪落在金國的大宋人一樣,蒼老, 深刻著苦難。
原本,他們的臉上沾滿了血。收斂時,趙寰在旁邊,努力將血擦拭乾淨了,讓他們乾淨些走。
徐梨兒說不出什麼感覺,聽了邢秉懿的勸說,她似乎明白了些,又似乎沒那麼明白。
徐梨兒想,好似,不應該如此。
總有人會喪生。
大宋朝廷官員就是這般想。
她們這些女人,以及無辜的百姓們,就是“總有人會喪生”的那部分人。
徐梨兒不禁轉頭看向趙寰,心揪了揪。她已經當過一次“那部分人”,她不願意再來一次。
趙寰下巴抵在膝蓋上,沒有回答邢秉懿的話。
邢秉懿興許就那麼一勸,而且她的勸說,在某一方麵來說,非常正確。
如果接下來的路走得順利,趙寰興許也不會免俗。很多無可奈何,身不由已,她也會這般想,這般做。
趙寰卻希望,並且堅持,她永遠不會變成那樣。
徐梨兒久未等到趙寰回答,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趙寰手抬起,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沙啞著道:“接下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會將他們的骨灰裝好,每人的生平記錄下來,以後做成功勳冊。每個人都要有名字,傳下去,後人都該知道他們。”
雖沒有聽到正麵的回答,徐梨兒的心,奇異般得到了安慰。
“祝榮他們無論是勝,還是敗,事已至此,我們都必須一往無前。”趙寰伸直了腿,將一直鈍鈍著疼的手臂放在身前,找了個舒適些的姿勢放著。
思索了下,趙寰道:“就這兩天吧,我們得再次一戰。大家要歇息好,養好身體。今晚,隻是起步而已。真正的大戰,還未來臨。”
車上幾人都清楚,先前能戰勝金兵,一是深夜裡被他們打了個措手不及,二來是崗哨被他們的人埋伏殺了,沒能來得及出去報信。
如果與金兵真正開戰,他們要麵對的是完顏宗乾等的兵營。哪怕再次突然襲擊,無論是人馬還是配置,打仗的經驗,對她們來說都是大考驗。
趙瑚兒恨恨道:“大不了一死,反正我不怕,豁出去與金賊拚了!”
徐梨兒跟著豪氣萬丈道:“十三娘說得是,死就死,死前殺幾個金賊,拉他們墊背,值了!”
邢秉懿微微皺眉,道:“你們且先彆激動,聽聽二十一娘如何安排。”
於是所有人都一起看向了趙寰,眼巴巴盼著她的主意。
趙寰暗自歎息一聲,戰場上的事情,瞬息萬變,她也難以保證輸贏。
再說,完顏中乾不是蠢貨,由著她的安排,被她牽著鼻子走。
“等下你們先回宮去,我要去看看祝榮他們,做好安排再回來。”趙寰望著眼前的天空,星星已躲進了雲朵裡,黎明前的黑暗,天很快就亮了。
趙瑚兒道:“我與你去吧,也能幫幫你。”她看到趙寰不斷挪動的手臂,低呼了聲,道:“二十一娘,你手可是受傷了?”
其他幾人忙探頭過來,一起關心看向了趙寰的手臂。她抬了抬手,沒有瞞她們,道:“皮肉傷,不要緊。我知道你們也多少受了些傷,所以你們得趕緊回去好生養著,為以後的戰鬥做準備。十三娘,你更不用陪我,因為我回來的時候,一個人方便些。”
趙瑚兒一想也是,她沒有趙寰謹慎,反應快。白日躲守衛,說不定會成為她的累贅,懊惱應了:“好吧,你自己小心些。”
邢秉懿不放心,輕輕解開趙寰的衣袖一看,裹著的布巾已經被血濡濕。
“哎喲,還在流血。”刑秉懿看得急了眼,用力撕扯下一塊自己身上乾淨的裡衣布,將趙寰的手臂重新包裹好,道:“二十一娘,我知道你一心為了我們,可是,你也得顧著自己呀!”
徐梨兒她們幾人,看著趙寰尚在浸血的手臂,又愧疚又難受。以前那股因為殺了金賊,驕傲自滿的心,無需人勸說,瞬間就冷靜了下來。
是趙寰在她們身後,一次次出言提醒,不時撲上來救她們。她從不提自己多厲害,永遠不驕不躁,如沉默的山,屹立在身後默默保護。
趙瑚兒輕輕依偎在了趙寰的肩膀上,閉上眼,含糊嘀咕了句。徐梨兒默默看了她們一眼,飛快抹去了眼角的淚。
行駛了約莫半個時辰不到,大家兵分兩路。邢秉懿她們回宮,趙寰跟著林大文他們前去存放糧食的地方。
離了約莫有半裡地,祝榮與嚴郎中已經守在了此處。他們看到趙寰也來了,忙跑上前,跟車夫換了位置。
祝榮邊趕車,邊迫不及待道:“二十一娘,按照你先前的布置,我們這次前去,先殺了看守馬場的金兵。待搶到了馬,即刻騎了馬硬衝出去,最後得了五十匹左右的馬。你放心,我們繞了很多圈,甩脫了金兵,不會被他們發現。”
先前打算對馬用藥的主意,趙寰深思熟慮之後,覺著不妥當,還是乾脆直接硬搶。
嚴郎中頗為遺憾,補充道:“唉,可惜,馬太重了,下藥也不好下。加之馬廄的馬所剩不多,連著騾子驢這些,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一共有近百匹吧。不過還好,馬廄裡餘下的馬,大多非老即殘。我們用不上,完顏宗乾也用不上。”
金國從遼國得來的馬,除去死傷,到今日剩下了約莫六七成。而且馬分給了完顏氏各部手中,並非都集中在金人皇帝手上。
光是“鐵浮屠”營,每個兵丁都要配備三到四匹的馬。金人騎兵厲害,並非每個兵丁都能擁有馬匹,而隻有騎兵營有精良的配備。
說實話,給趙寰再多的馬,她眼下也養不起。馬除了草料之外,還要喂豆子等精料。一匹馬的價錢,在金人這邊,向來比一個奴才還要值錢。
趙寰道:“你們辛苦了,得來這些已經很不容易。到時候再搶一些,也就勉強夠用了。對了,你們前去的人,可有損傷?”
嚴郎中臉上的喜悅,馬上被衝淡了幾分,歎息著道:“沒了兩個。我們衝出去時,被金兵追來,有兩人騎術不好,中了亂箭,從馬上摔了下來,當場就沒了。”
祝榮道:“二十一娘,先前你有叮囑,說一定要帶他們走。我們將他們的屍身帶了回來。”
趙寰蒙住臉,用力揉了揉。讓自己清醒些,揉亂心裡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