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春意漸濃, 風已微煦。大軍經過,田間地頭的老百姓沒了以前的害怕, 隻在一旁好奇張望。
兵馬行在前麵, 趙寰特意留在了最後,停車來到了地裡。
正在翻地的一男一女,都約莫五十出頭。佝僂著腰, 蒼老瘦弱的麵容, 一雙渾濁的眼睛透出驚惶,拘束得一動不敢動。
趙寰臉上帶著微笑, 溫和地與他們打招呼,道:“老丈阿婆不要怕,我就是來看看, 你們的地種得如何了?”
近些年經常打仗,百姓見多了兵丁的凶神惡煞。兵一來就開始燒殺搶掠,所經之處哀嚎遍野。
燕京再次被攻破,僥幸活下來的百姓已經看得麻木, 等著再一次被掠奪。
反正他們的米缸早就沒了糧, 破屋瓦難以遮擋風雨,老鼠都嫌棄。兵再來搶,也隻有他們這條比螻蟻還不如的命,隨便拿了去就是。
誰知這次卻不同, 攻入燕京的兵, 軍紀肅然,從未前來騷擾他們不提。前些日子,還有人來告訴他們, 要先給他們種子糞肥等, 讓他們趕緊種地。
老翁見趙寰平易近人, 暗自鬆了口氣,結結巴巴答道:“貴人,小的與老伴正在種小麥,隻我們上了年紀,身子不好,種不了幾畝地。先前有個叫刑娘子的,說是要將地分給我們耕種,種多少領多少,還給我們了糞肥種子呢。”
老婦人一臉遺憾,跟著插話道:“家中沒壯勞力啦,兒子孫子都被金人殺了,就剩下了我們兩個老的,能活一年是一年吧。這次大宋來的兵倒好心,這糞肥可不便宜,以前得要花大錢買,如今全部白白給我們呢。”
旁邊地裡的百姓見沒有危險,紛紛好奇圍了過來。聽到他們說話,忍不住七嘴八舌道:“這地沒了地契,可會說收回就收回,以後不再給我們耕種了?”
“說是賃給我們耕種,以後地不可以買賣,等於永遠賃給我們,子子孫孫都可以耕種。租子倒還好,比起以前賃的地租少了兩成,可我這心裡啊,總是不放心。”
“可不是,待到莊稼成熟時,有人拿了地契來,稱地是他的,我們可不就是白費了力氣?”
“白費了力氣倒好,耽誤了功夫,到時候我們沒了糧食吃,全都得餓死啊!”
大家越說越不放心,有人開始抹起了眼淚。
趙寰認真聽著百姓們的想法,對於他們的擔憂,她完全理解。
邢秉懿與鄭氏兩人留在燕京,做事利索,百姓逐漸已經在耕種了。
趙寰估摸著,她們兩人也沒太能理解她的用意,不敢太過肯定。
而且趙寰實在是太忙,眼下的各種稅收都尚未明確,未曾擬定細則,隻粗略定了大方向。
而且,這個政策在燕京,京西東兩路,她必須推行下去。因為這些地方,沒有擁有大片土地的舊貴族成為阻力。
趙寰將京西東兩路的土地改革,以及重立人口新戶帖的事情,交給了繼續留守開封的辛讚。
與以前大宋一樣,軍政分開。辛讚主持庶務,徐梨兒傷愈之後,領兵駐紮在此,兩人互相配合,又互不乾涉。
當時辛讚震驚不已,對於土地變動之後的好壞,他一時也難分清。
但趙寰宣布,對讀書人,權貴們不減免賦稅。按照她的說法,是如今缺糧食,要籌措糧草打仗,實則為無奈之舉。
等到仗打完了,趙寰大權在握,免不免稅,就不由權貴讀書人說了算。
他們原本減免的糧食賦稅不算太多,權衡利弊之後,估計以後會成為定案。
攤在一人頭上的賦稅,不值得一提,整個大宋的讀書人與權貴加起來,數額就巨大了。
這部分的賦稅,對於朝廷來說,用在民,乃至其他身上,可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
辛讚隻一想,就興奮不已,止不住心潮澎湃。
不過,他還將麵臨眼下推行的難題,斟酌之後,試探著說道:“二十一娘,雖說金兵搶占了開封,還是有些百姓留在此地。有些地原本就屬於他們,若將所有的土地全部收回來,這般做,可否有欠妥當?”
任何的變革,剛開始時,總會遇到各種問題。辛讚的擔憂,趙寰先前也想到過,不僅僅是開封,她連南邊都考慮到了。
趙寰道:“原本是大宋開封府人氏,能拿得出戶帖地契的,地依然屬於他們,他們要自行耕種,賃出去皆可。地要賣也可以,但不可以賣給他人,必須賣給衙門。否則,衙門不會辦理過戶的契書。”
辛讚見趙寰並未一刀切,而且考慮周全,頓時放了心。
隻是,辛讚聽到衙門,就不由得為難起來。
以前他是偽齊的官員,現在趙寰收回了開封,可她的身份很是微妙。
衙門,究竟是大宋的衙門,還是趙寰的衙門?
若是大宋的衙門,趙構才是被天下承認,名正言順的皇帝。
辛讚將趙寰與趙構朝廷的關係,看得自是一清二楚。若是她承認了趙構,早就領著帝姬嬪妃們南歸了,不會忙著安排庶務,著手土地賦稅等變革。
再三考慮之後,辛讚還是問了出來:“二十一娘,眼下的衙門,是以何為號?”
趙寰淡淡道:“大宋啊!當然是大宋。趙構那是喪家之犬,開封以及京東西兩路,燕京等地,都被他們丟了。我們這些人,可是被他們拿出去抵了債,跟他有什麼關係?他想要回去這些地方,也可以啊,有本事就來搶!”
辛讚望著趙寰突如其來的淩厲,驚得不禁顫抖了下。旋即,他就坦釋然了。
趙構若有本事來搶,他也不會被追著到處跑,趕緊與金人議和。
對於朝廷官員的德性,辛讚以前在濟南府做官多年,深有體會,憂心忡忡道:“隻怕,他們得要生事了。”
趙寰滿不在乎地道:“我不怕他們。他們隔得遠,也隻能逞口舌威風罷了。我們眼下要做的,是趕緊恢複生產。讓老百姓能有飯吃,能活下去,兵馬能有糧草。”
辛讚一想也是,現今的情形是,天下被打得一團亂。無論是完顏晟還是劉豫,對打下來的地盤都忙著掠奪,刮了一層又一層。能被趙寰很快奪回去,也是因為他們不得人心。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辛讚信心十足,趙寰一心為民,北地定會很快恢複生機。
趙寰在開封多逗留了一日,將衙門所有的賦稅,戶帖等都看過一遍才離開。如今麵對著百姓們關心的問題,她更有底氣回答他們。
眼神緩緩掃過焦急忐忑的百姓們,趙寰神色堅定,不疾不徐道:“我是趙寰趙二十一娘,你們放心,隻要我在燕京的一日,你們簽訂的契約就作數。”
眾人對趙寰的名字,自是如雷貫耳。以為她是某個貴家小娘子,沒曾想遇到的是她本人,趕緊作揖見禮。
趙寰頷首還禮,招呼大家起身,道:“這些年的征戰,著實苦了你們了。世道艱難,但隻要我們還活著,留有一條命,這日子就得過下去。你們播種下去的是種子,更是活著的盼頭。隻要肯努力,辛勤勞作,天公作不作美,我無法保證。”
她話語微頓,一字一句,鏗鏘有力道:“但我能給你們一句話,地裡收成的糧食,我隻按照當年的實際收成,收取合理的賦稅。我們能有飯吃,吃飽了能保護你們的安危。你們能活下去,平平安安活著!”
種子已經領到手,地已經翻過,糞肥也在陸續撒下去。
如果沒有這些,趙寰的話,他們聽到就得打個折扣。
如今,趙寰就站在眾人麵前,不像以前的貴人趾高氣揚,從不拿
正眼看他們。她禮數周全,聲音溫和,卻堅定有力。
大家吃了定心丸,小聲交談起來,笑容難得在久經苦難的臉上浮現。
寒寂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道:“大家儘可相信趙施主,趙施主從不騙老百姓。”
他說完,特意看了眼趙寰。
趙寰視而不見,當作沒聽出他未儘的話。且她半點都不心虛,她真沒騙寒寂,隻是強迫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