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皺起了眉,抱怨道:“可得麻煩了,得照著住址,再重新去問一遍。”
往戶帖上錄名的,見是自己出了差錯,忙接了過去,道:“鄭娘子,這是我的過失,我先拿著,等到忙完後,親自去跑一趟,保管改好。”
“也隻得這樣了。”鄭氏將戶帖交給他,板著臉道:“以後可要仔細些,戶帖等於是賦稅,銀錢,絕不能馬虎了事。”
那人忙一一應下,邢秉懿在一旁沒有做聲,心裡卻不那麼舒服。
趙寰將此事交給了她,由她主使。鄭氏給她做副手,卻經常在旁邊發號施令。
鄭氏瞧著天已經轉暗,手腳麻利將戶帖裝好,對邢秉懿說道:“先前周男兒來了,說是二十一娘找我們有事。我們趕快些回去,彆讓二十一娘等著。”
邢秉懿啞著嗓子道:“忙到如今,我實在口渴了,得先喝口水。二十一娘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不會責怪我們。”
鄭氏嗔怪道:“瞧你這話,好似我在越俎代庖,出言怪罪了你一樣。喏,”她提壺倒了碗茶湯遞過去,“這碗茶,我親自給你賠罪,你可大人大量,彆與我置氣。”
邢秉懿望著遞到麵前的茶碗,接吧,總覺著堵得慌。不接吧,顯得她小家子氣。
左右都不舒服,邢秉懿到底接過茶碗,勉強喝了口便放下了。
鄭氏見邢秉懿一言不發,伸手拿過了放在案幾上的戶帖,笑著道:“這戶帖一天比一天多,不管再晚,二十一娘拿到手後,都得仔細看過,真是比我們還要辛苦。”
邢秉懿乾乾說了句可不是:“二十一娘向來辛苦,能者多勞。”
鄭氏嗬嗬笑,道:“我最聽不得能者多勞這句話,能者好似就必須該辛苦,其他蠢人就天生該躲懶。我覺著啊,這能者,該做的是,蠢人不能做的事情。蠢人得有自覺,去做自己能做
的事情。”
這句話說得很有理,邢秉懿如何都挑不出毛病。可她此時聽起來,很是刺耳。
這段時日,她好似又回到了以前在康王府裡,管家理事時的辛苦。不是身體上的辛苦,而是說不出的疲憊。
進了宮殿大門,廊簷下已經點起了燈籠。不知從何處斜伸出來的杏花,花謝了,青石地麵上鋪滿粉嫩的花瓣,在氤氳的燈光下搖曳。放眼放去,滿是春日的美好。
邢秉懿腳步微頓,凝望著杏花,久久不忍踩上去。
鄭氏隨著她的目光看去,道:“金明池裡種了好些奇花異草,以前各種花開花謝,我從未仔細瞧過。說起來也不怕刑娘子笑話,我自幼家貧,看到金明池的花草,總在算著能價值幾錢。刑娘子可是在心疼落花?”
邢秉懿抬頭看了鄭氏一眼,毫不猶豫踏了上去,道:“萬物皆有靈,我向來喜歡花花草草。倒不是心疼落花,我是在感歎,這一忙,春日倏忽就過了。”
鄭氏道:“忙才好呢,隻不能忙中出錯。二十一娘累得很,我們得打起精神,彆給她添麻煩。”
邢秉懿頭一陣陣跳著疼,到了大殿前,她將戶帖交給鄭氏,道:“勞煩鄭娘子拿去交給二十一娘,我先回屋去洗漱一下再過來。”
鄭氏接過戶帖,忙關心地道:“我瞧著你是累得慌,且回去吧,我會與二十一娘說。”
邢秉懿勉強擠出一絲笑,轉身往後院走去。夾道裡空無一人,隻有她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不覺著害怕,難得安靜下來,她終於能長長喘一口氣了。
院子裡除了她之外,還住了趙青鸞,腿傷未愈,還在屋子裡養著。
一進院子,刑秉懿就聞到了飄散出來的藥味。她見趙青鸞屋子亮著燈,走上前掀開門簾,探頭進去問道:“今日可好些了?”
趙青鸞動了動腿,答了句還好,詫異地道:“她們都去二十一娘那裡了,九嫂嫂怎地還在?”
邢秉懿道:“我回來洗漱一下,等下就去。”她遲疑了下,問道:“你怎地沒去?”
趙青鸞指了指腿,道:“我腿不方便,二十一娘不忍讓我折騰,先前來了一趟,將事情跟我說了一遍。這有什麼好考慮的,反正我當即就回絕了。”
邢秉懿微微擰眉,問道:“究竟是何事?”
趙青鸞滿不在乎道:“南邊來了人,說要迎帝姬娘娘,還有以前那些工匠官員回去。”
邢秉懿愣住,脫口而出問道:“你如何回的?”
趙青鸞冷笑道:“當然是不回,被賣了一次,還得巴巴送回去,再被趙構賣一次不成!”
邢秉懿怔楞了下,道:“那也是。你好生歇著吧,大家都在等著,我得趕緊去了。”
回屋用涼水洗漱了下,邢秉懿清醒了不少。出了門,夜風吹來,她不由得攏緊了衣衫,暗自淬了聲。
北地春日的風,恁地煩人,都快入夏了,還是涼嗖嗖地,令人煩躁。
邢秉懿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記得當年被送入金兵營寨,也是在春日。
金兵圍城,寒冬臘月滴水成冰,城裡的百姓缺乏柴燒,凍死無數。
艮山的珍稀樹木,亭台樓閣,被百姓們全部砍掉拆走。
因為擁擠,爭搶,百姓再次死傷慘重。此時,死人再尋常不過,無人關心。
城裡不但缺柴,還缺糧食,死掉的人,或者活著的人,他們的肉被人拿去販賣,趁機斂財。
而她們這些女人,踏進了墜入十八層地獄之路。邢秉懿已經不記得,她究竟是如何走到了大都。
興許太過悲慘,她的記憶已經模糊,隻恍惚記得,周圍到處都是哭聲。呼吸間,永遠充斥著臟臭,以及腐爛的氣息。
邢秉懿抬手撫上小腹,這裡總
是不時下墜,隱隱做痛。她望著眼前燈火通明的大殿,閉上眼,深深顫栗。
好累啊!
趙寰等到邢秉懿進屋,見她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關心問道:“九嫂嫂可是身子不舒服?”
屋子裡已坐滿了人,這時都朝她看了過來。邢秉懿趕緊坐下,答道:“還好,我沒事。對不住,我來遲了,讓大家都等著我。”
趙寰看了她一眼,沒再多問,讓周男兒給她上了熱茶,揚聲說了汪伯彥來的事情。
屋內眾人聽了,神色各異,彼此之間看了看,一時都沒人開口說話。
趙寰神色如常,笑著道:“眼下北地,包括燕京的情形,大家都清楚不過,隨時會起戰亂。不隻是金人,還有虎視眈眈的西夏,以及在更北之地的韃靼部。其中的黑韃靼逐漸崛起,亦不容小覷。一旦戰起,北地就首當其衝,被卷入戰亂之中。南邊有北地擋著,隻要他們不做死,就可以太太平平。你們回去之後,比留在這裡的日子過得安穩。我經常說一句話,大家能活著,真的很不容易。這輩子還長,以後更得好好活著。你們知道我的性情,隻會尊重你們的選擇,絕對不會責怪。”
大家都怔怔看著趙寰,屋內鴉雀無聲。
趙寰溫和地道:“此事重大,你們先回去好生考慮。等考慮好之後,來跟我說一聲就是。”
大家紛紛起身離開,趙神佑咚咚跑到趙寰麵前,胖了些的短胳膊摟著她,小臉繃緊,嚴肅地道:“姑母,我不走。”
趙寰點了點她的小鼻子,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寫字,彆與三十三娘一起淘氣。”
趙金鈴跟在趙神佑身後,見狀脖子一縮,飛快說了句我可不走,生怕趙寰抽查她的功課,拉著趙神佑一溜煙兒跑了。
趙寰望著空下來的大殿,手指一下下曲起,又張開,不斷練習著靈活性。
有多少人會走,又有哪些人會留下呢?
趙寰搖搖頭,將此事暫時拋之腦後。鋪開案幾上寫完的信,再次讀了一遍,折好放進信封裡。
提筆在信封上,工整寫下虞彬甫啟。看著信封上的名字,趙寰嘴角上揚,緩緩笑了。
去留隨意,她是缺人,大宋卻從不缺有識,又有誌之士。
看人性,是最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