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淒然笑了起來,笑得眼淚從眼角飆出:“我如今這副模樣,蒼老不堪,又是殘敗之身回去,於他來說隻是恥辱。他一句都沒提及到我,夫妻一場,竟然至此。我不服氣啊,憑什麼我吃苦受罪,最後讓彆人享了福。我既然還活著,就要坐實這個皇後之位!”
不甘心,恨,累。趙寰想,她們這群人,多數其實都不大正常。像她自己也一樣,都靠著一股力氣在撐著,在屍山血海中闖出來,拚命活下去。
趙寰輕聲問道:“九嫂嫂,你覺著值嗎?”
邢秉懿默然半晌,道:“我不清楚。也許有一天我會後悔,若是不這般做,我終究難得安寧。”
趙寰思索了下,問道:“你可是與鄭娘娘相處得不好?”
邢秉懿坦白地道:“有一些,我不喜歡她處處要強,但大半是我自己的原因。經過了這般多,人早就被磨出來了,不強活不下去。隻我不想與她爭,沒勁得很。我亦考慮過,不與她搭手做事。後來我又想,與誰呢,大家都各自在往前奔,好似隻我還留在過去。若是我繼續留下來,說不定,有朝一日,連你我,都會生了嫌隙。二十一娘,這是我最擔憂的事情。我寧願死,也不要這般。沒人願意肯為我付出性命,父母丈夫親人都不願意,隻有你。”
邢秉懿的眼淚流下來,趙寰的鼻子亦酸澀難忍,勉強笑道:“九嫂嫂,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實屬難以做到。但我還是要說一句,放過自己。”
邢秉懿朝她擠出絲笑,重重點了點頭:“我會儘力。二十一娘,你多保重。”
離開的這日,天高雲淡。燕京的暮春,風吹來已經有了幾分熱氣。
邢秉懿與趙佛佑等,加上工匠們,原本總計二十三人。
趙寰多加了幾人,湊足了三十人。他們一行,隨著趙構派來的汪伯彥,啟程前往南邊。
趙寰將大家送到城外,與她們一一道彆,對邢秉懿道:“九嫂嫂,你多看顧著她們一些。佛佑,三十二娘,你們路上要聽九嫂嫂的話,彆亂走
。”
兩人忙應了,趙神佑望著趙佛佑,眼淚汪汪,抿著嘴不說話。
清空的眼淚啪嗒嗒直掉,趙金鈴本來心情就難過,被他一哭,惹得也想哭,瞪著他不悅道:“你哭什麼哭!”
清空哭道:“你搶我糖吃。”他再一指趙神佑:“她騙我糖吃。”說到最後,他更傷心了:“隻有大娘子會給我糖吃!”
趙金鈴呃了聲,偷瞄了眼趙寰,暗自橫著清空,無聲威脅他:“閉嘴!”
幾個小的之間的鬥嘴,將離彆愁苦衝淡了幾分。邢秉懿深吸了口氣,帶著趙金姑與趙佛佑往馬車走去。
汪伯彥站在馬車邊,望著稀稀拉拉的幾人,枯瘦的臉拉得老長,嘴邊的皮都快耷拉到了脖子。
這段時日被趙寰趕到城外搭帳篷,汪伯彥受儘侮辱,恨透了趙寰。他連禮都不見了,等人一到,轉身就要上馬車。
“等一等!”城門前,幾匹馬如離弦之箭疾馳而來。騎在最前麵的薑醉眉,大聲喊道:“等等我!”
趙寰詫異地看去,薑醉眉與林大文在相州,早就寫了信回來。信上隻提了一句她不回,餘下來滿篇,都是罵趙構的話。
薑醉眉的馬奔到跟前,翻身下馬,朝趙寰匆匆曲膝一禮,跟著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她上前幾步,打量著汪伯彥他們,不客氣地道:“你們誰是趙構派來領頭的?”
汪伯彥憋著氣,上前道:“正是在下,敢問娘子是?”
薑醉眉拿眼角斜著他,不屑地道:“我是誰,我是相州府尹薑醉眉!這封信,你交給趙構!”
汪伯彥莫名其妙接過信,薑醉眉昂著下巴,不可一世地道:“這封信,是我給趙構的休書!”
趙寰愣了下,很快回過神。她不由得抿嘴微笑,看著神采奕奕的薑醉眉,在那鏗鏘有力地道:“我不要他了!哈哈哈,大家都聽好了,我,薑醉眉,以前是趙構的妾。怪我當年眼拙,識人不清。如今我看穿了趙構的本來麵目,他是貪生怕死,為了榮華富貴,連祖宗都能賣掉的狗賊!”
薑醉眉氣壯山河地說完,將信從目瞪口呆地汪伯彥手中奪回。
一把撕開信封,薑醉眉將裡麵的休書拿出來,晃得嘩嘩響:“林大文說我寫得太過直白,該找個讀過書的好生修改一番。文文縐縐的,還有什麼勁,就要這般寫,要暢快!”
薑醉眉揚著眉毛,大聲念道:“趙九郎趙構,你如今變成了金賊的走狗。本娘子薑醉眉,與走狗一刀兩斷。有朝一日,還將斬斷你的狗頭!”
現場頓時除了馬偶爾打一聲噴嚏,鴉雀無聲。隻有先前還哭得稀裡嘩啦的清空,聽到好玩的事,一下咧嘴笑了。
清空蹦蹦跳跳拍著手掌,跟著起哄道:“噢,斬狗頭嘍,斬狗頭嘍!”
清空稚氣的聲音,使得有人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邢秉懿望著薑醉眉,神色很是複雜。
趙寰沒理會已經氣得胡子顫抖,快要暈過去的汪伯彥,上前拿過薑醉眉手上的信,隨便朝就近使團的人一塞,道:“你不用這般大聲,與他們浪費唇舌。以後將你的信,登在大宋朝報上,保管所有人都看見。”
薑醉眉一喜,高興地道:“大宋朝報?”
趙寰朝她點頭,辦報之事,她已經在著手準備,已讓邢秉懿給李清照帶了封信,不知她會不會來。
大宋的各種邸報,小報,種類繁多。靖康之恥之後,到處征戰,報就很少見到了。不過,辦報的人手,不難找。
汪伯彥憤怒至極,這群婦人娘子,真是荒謬又可笑!他一眼都不想多看她們,一甩衣袖就要離開。
趙寰望著他,不緊不慢地道:“慢!”
汪伯彥心沒來由一驚,轉頭朝趙寰看去,她似笑非笑,揚了揚手。
護衛們湧上前
,帶著清空等弱小回城,汪伯彥獨自一人,被推搡到了空曠處。
汪伯彥嚇得雙腿發軟,強裝鎮定,扯著喉嚨質問道:“你要如何?”
趙寰平靜地道:“你不該壽終正寢啊,你不配。否則,如何告慰因你而亡的無辜生命。不過,我給你活命的機會,你跑,跑過了,就繞你一死。跑不過,就是你作孽多了,罪有應得。”
她朝驚魂未定的使團等人揮手:“你們,讓開些。我說話算話,讓你們離開,就不會再反悔。”
使團等人,被趙寰身上散發出來的凜冽寒意,嚇得趕緊趕著車馬駛離,讓出了更大片的空地。
一隊騎在馬上,穿著利索勁裝的小娘子,從城門內衝了出來。
她們一言不發,殺氣淩厲,手上拿著弓箭,拉開弓,將箭頭對準了汪伯彥。
汪伯彥感到身下一陣溫熱,喉嚨直發緊。他腦子裡一片空白,隻清楚知曉一件事,他完了,完了!
趙寰是女羅煞,初一見麵,她就對他說,該死的是他。
原來,她早就準備好,要當眾射殺他!
汪伯彥下意識拔腿,跌跌撞撞往前拚命奔跑。
身後,箭矢呼嘯著,在他身後追趕,如急雨般,在他腳邊掉落。
汪伯彥驚恐得眼珠充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懼怕,仿佛清楚看到了死亡,在一步步朝他逼近。
以前,汪伯彥看到過無數的死亡,有兵丁的,百姓的,在他麵前倒下。
他見過折子上報的死亡人數,成千上萬。無論何種,對他來說,都沒放在心上過。
螻蟻之命罷了,這都是他們的命。
如今,他變成了他們,才察覺到,死亡是如此可怕。
天上的太陽,好似在跳躍。汪伯彥心想,可是那些枉死的性命,前來找他索命了?
眼前漸漸恍惚,汪伯彥哐當倒了下去。眼珠突出,人抽搐幾下,身下臭味散開,漸漸沒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