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第九十八章 無(1 / 2)

筵席散了之後, 一出大殿,外麵的寒意迎麵撲來。

趙神佑與趙金鈴清空三人,佯裝瑟瑟發抖, 縮著脖子咯咯笑著, 一起打鬨著呼啦跑了。

喬氏與嚴善帶著趙一郎, 結伴回後宅。鄭氏已搬出,住在了宮外的宅子,互相道彆後, 各自離開。

嚴善看向身邊的趙一郎,他對周圍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自顧自低頭走著,用腳丈量著地上的青石。

不知是被風, 還是被趙一郎的遲鈍激得酒意上湧。嚴善上前扯著趙一郎的胳膊, 板著臉蹭蹭蹭朝前大步而去。

趙一郎被嚴善拉得左腳絆右腳, 趔趄往前撲。他驚惶不定抬頭看向嚴善,嘴動了動, 又耷拉下頭, 悶聲不響趕緊跟了上前。

喬氏好似有心事, 沒發現嚴善與趙一郎的不對勁,她猛地轉過身,朝著鄭氏追了過去:“鄭娘子, 你且等一等。”

鄭氏停下腳步, 看著喬氏小跑著上前, 麵上明顯不安。鄭氏大致猜出了她的想法, 也沒多問,等著她自己說出來。

果然,喬氏些微掙紮了下, 就直率問道:“鄭娘子,我不若你厲害,平時也不懂朝堂上那些事情。先前,我可是說錯了話,惹惱了一十一娘?”

兩人以前在舊宮時的關係並不好,趙佶的後妃、兒女加起來近百人。當時鄭氏作為皇後,每次操持慶典宮宴後,都得累到病上一場,連帶著對趙佶所有的後妃兒女都不喜。

曆經了金人破城的苦難,鄭氏發現以前的那些齟齬,好比是吃太撐置的閒氣,她早就忘記得無影無蹤。

有人在折磨苦難中成長,有些人卻止步不前。有人為了活命,會開竅一些,日子一好轉,就又活回去了。

喬氏就屬於止步不前的那類人。

在五國城時,她們見到韋氏哄著喬氏,處處幫著她,替她出頭,兩人好一個姊妹情深。

鄭氏上下打量著喬氏,自嘲一笑,傻人有傻福。喬氏愚鈍歸愚鈍,人倒赤誠,居然沒有回南邊,繼續留在了北地。

韋氏“韋太後”進了庵堂之後,就沒了消息。喬氏也一樣天天去廟宇,她卻活得有滋有味。

一切都多虧了趙寰心善,一直不遺餘力養著他們這群人。

整個北地以及燕京的賦稅情形,鄭氏最清楚不過。趙寰私庫也沒幾個大錢,她的進項一目了然,往來賬目由許春信一人就能輕鬆擔下。

能者多勞,就是太過辛苦。趙寰肩上不僅背負著家國天下,還要背著一大堆老老小小。當年她做皇後的那點辛苦,與趙寰比起來,不值得一提。

喬氏見鄭氏許久都沒做聲,被她看得更加惶惶不安,緊張地問道:“鄭娘子,我真惹禍事了?”

鄭氏好笑地道:“喬娘子,你真是!唉,趙統帥那般忙,哪會與你計較這些小事。”

喬氏長長舒了口氣,道:“也是,一十一娘成日忙這忙那,四處奔波,都沒正經歇息過一天,沒空同我這無知婦人計較。其實,我也不是怕,唯恐惹了她不開心。這人呐,不管是什麼身份,總得活個舒心順意。”

鄭氏意外地抬眉,喬氏好似也不那麼蠢,道:“以後啊,有小娘子主動托你打聽,你才去幫一幫。若小娘子不提,你就彆去操這份心了。”

喬氏滿臉的心有餘悸,拍著胸脯道:“我省得,日後再也不會強出頭。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何苦操那勞什子閒心。”

喬氏心大,天大的苦難落到頭上,很快就能過去。鄭氏比喬氏大十歲,兩人看上去,卻好似差了一個輩分。

鄭氏端瞧著喬氏滿月般的臉頰,頓時又看她不順眼了,擺了擺手,“好了好了,外麵冷,回去吧。”

喬氏一點都沒察覺到鄭氏的嫌棄,笑容滿麵與她道了彆,轉身回去。

嚴善與喬氏共住青梧宮,喬氏身為長輩住主殿,嚴善住偏殿。

沿著廊廡走進去,喬氏聽到便殿屋內壓抑的哭聲,不禁腳步微頓,偏頭思索了下,走上前敲了敲門。

伺候的仆婦前來開門,見到是喬氏,跟見到救星似的,忙將她請了進屋,道:“喬娘子去勸勸娘子吧,她又被大郎氣哭了。”

喬氏點了點頭,進了正屋。嚴善正坐在炕上抹淚,趙一郎坐在她腳下的杌子上,垂頭一言不發。

嚴善見到喬氏過來,忙起身見禮。趙一郎稍微抬起了頭,拿眼角瞄到喬氏,跟著起身拱手見禮。

喬氏看了眼趙一郎,道:“都這般晚了,大郎快回自己院子去歇息吧。”

趙一郎與其他兄侄們同住在西邊的宮殿,聞言如釋重負。他悶不做聲朝嚴善與喬氏分彆見禮,後退幾步,逃也似的奔了出屋。

嚴善見狀,紮著手吩咐仆婦:“你快跟上去,打著燈籠送大郎回去。哎喲,大氅還在這裡,外麵那般冷,可彆凍著了!”

仆婦被嚴善指揮得團團轉,上前拿過大氅追了出去。

嚴善紅著眼,探頭看了一會,拿起帕子蒙住臉,又嗚嗚哭了起來:“你瞧他這樣,好似我要害了他似的!我是他親娘,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為了他,就是舍了自己的命都願意,何苦就被他當成了仇人!”

喬氏乾巴巴勸道:“大郎孝順著呢,你就彆氣了。”

嚴善哭道:“他真孝順,就該好生讀書,彆成日去琢磨那些上不得台麵的繡花織布。也是在你麵前我能提一提,在其他人麵前,我真是連頭都抬不起來。哪有男兒去學娘子們的手藝,玩物喪誌,他連玩物喪誌都算不上!”

說到這裡,嚴善更傷心了,趴在炕上哭得傷心欲絕。

喬氏哎喲一聲,忙側身坐在炕上,安撫道:“以前婦人哪能上朝當官做事,如今北地的衙門,朝堂中,多的是婦人。大郎做些女工,也不算離奇。說不定,以後他能成為天底下最好的繡郎,你何苦為此大動乾戈,不值當。”

嚴善本已經漸漸停止了哭泣,聽到“繡郎”,一下又悲從中來,哭得更大聲了。

喬氏訕訕,見越勸嚴善哭得越厲害,為難了半晌,乾脆拉下臉道:“你可彆哭了,一十一娘在呢,若被她知曉,叫你去問話,你該如何回答?”

嚴善哭聲戛然而止,緩緩坐起身,抬起手抹淚,抽噎著道:“此事萬萬不能被一十一娘知曉,喬娘子,勞煩你也彆說出去,著實是沒臉啊!”

喬氏吃了酒,此時也累了,強打精神安慰了嚴善幾句,回了屋洗漱歇息。

趙寰當然對宮內發生的事了若指掌,人與人相處,哪能沒口角爭吵。平時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事,她就沒有管過。

冬至這般大的節日,嚴善能將她的心頭肉叫去訓斥,肯定事情不小。回憶起以前嚴善對趙一郎的期許,她平時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就這會有空。也不顧過不過節了,將他們都一並叫了來。

嚴善見到周男兒前來請,心即刻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眼睛還紅腫著,無論如何都瞞不過去,試探著問道:“周娘子,都這麼晚了,一十一娘怎地還沒歇息?”

周男兒的話向來講得密不透風,客客氣氣道:“我隻管前來傳話,其他的一概不知。”

嚴善沒法,忐忑不安到了前殿。剛進了院門,看到趙一郎隨著許春信也走了過來,臉色一下就變了,慌亂得幾乎發抖。

廊簷下的燈籠,隨著寒風微晃。燈光搖曳,嚴善被晃得陣陣暈眩,焦灼不安看著趙一郎。殿內趙寰在,此時又不敢輕舉妄動,

趙一郎挪到門前,雙手緊緊攏著嚴善先前讓仆婦送去的大氅,掀起眼皮向上,飛快瞄了她一眼,眼珠隨之咕嚕,像是翻了個大白眼。

手忽地鬆開大氅,趙一郎拱手見完禮,再忽地收回手,抓住大氅攏緊。將自己緊得嚴實了,側身讓開,等候嚴善先進屋。

周男兒打開了門簾,嚴善屏住呼吸,抬腿邁過了門檻。剛走了兩步,身後咚地一聲,她驚了一跳,剛準備回頭看,就被大力撞得揮舞著雙臂往前撲騰。

趙寰坐在塌幾上,看著摔進門檻的趙一郎,被撞到在地的嚴善,無奈撐住了額頭。

周男兒許春信她們也吃了一驚,急忙上前將母子倆攙扶起來,關心問道:“可有摔到了哪裡?”

所幸冬天穿得厚,兩人隻是受了驚。不過這一驚,倒把先前的緊張驅散了不少。

嚴善領著趙一郎上前見禮,趙寰道:“大郎先去旁邊屋子玩一會,我與你阿娘說幾句話,過會再來叫你。”

趙一郎張著嘴,一臉茫然被周男兒領走了。許春信上了茶,退了出去。

嚴善又開始局促不安起來,扭捏著坐了,心緒不寧問道:“一十一娘,你喚我何事?”

趙寰開門見山問道:“聽說嫂嫂先前在哭?”

嚴善如何都不肯供出趙一郎,又不敢撒謊,囁嚅著道:“我就是多吃了幾盅酒,沒事,沒事.....”

趙寰打斷了她,道:“嫂嫂,我忙得很,沒空與你兜圈子。叫你來,也是想直接問清就裡,哪怕你不說,我隨便一問便能得知。”

嚴善一慌,忙將趙大郎的事情說了,“我就這麼一個兒子,盼著他能讀書上進。他成日學這些東西,要是傳了出去,連著你也跟著沒了臉。”

趙寰蹙眉,念著趙一郎就是嚴善的命,她唔了聲,道:“年後北地要舉行第一次春闈,待明經科之後,還要舉行其他科的考試。不拘於隻考四書五經,亦不分男女。好比騎射,醫,農,木工,重學,也包括繡花織布。隻要擅長者,皆可以錄名參考。”

嚴善平時不大關注朝堂上的事情,隻知道要舉行春闈與其他考試。具體考哪些,她倒不甚清楚。

趙寰突然提到了科考,嚴善楞在那裡,沒能領會她話裡的意思。

趙寰道:“燕京,乃至各州府的衙門,並非隻有明經科出身的進士,能出仕為官。考中其他科目的,照樣能到衙門當差。大郎的喜好是正經差使,並不會丟任何人的臉。”

嚴善腦子尚未能轉過彎來,道:“可繡花織布,向來是女人做的事體,男兒如何能做?”

趙寰耐心地道:“女人以前不能出門做事,隻能關在後宅做這些。如今不一樣了,男人當然也能如女人那樣,繡花織布。且繡花織布是一門技藝,靠著自己的本事吃飯,無論男女,都不丟臉。”

現在的世道,對各種行當做了無形的限製,比如男人該做什麼,女人該做什麼。

當然,立規矩的是男人,解釋的也是男人,一切都由他們說了算。

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認了,女人就該在後宅,侍奉公婆相夫教子。

所謂男主外,女主內,話語權其實仍掌控在男人手中。主要還是因為男人基本上,占據了各個行當的差使。

哪怕小戶人家出來討生活的女人,也隻能做些廚娘,焌曹,繡娘織娘,仆婦等差使。

除了郎中屠夫等行當,男人就是做幫閒,無所事事,也沒人想過要去做繡花織布的活。

一個好的繡娘與織娘,千金難求。但男人不屑去做這些,歸根究底,還是男人將差使做了區分。

區分的結果就是,女人被框定在了後宅。認為她們天生該相夫教子,操持家務。

趙寰並非要讓男人一定得去繡花織布,而是要打破這道框,將女人從中拉出來。

沒人能規定她們能做什麼,她一直秉著實事求是的原則,始終堅持一個觀點。

先休提行不行,首先得給她們去嘗試的機會。

這次春闈,趙寰其實也有一定的私心。明經科的錄取人數,她要控製在一定的數量,給其他科目的考生留出名額。

因為北地的女人,剛開始陸續走出後宅。男人則不一樣,他們自小讀書,都是在為科考做準備。要她們與之相比,壓根就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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