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有點癢。”
白梟小小聲地咕了一下。
*
我今晚睡得很早,隨後如願以償地墜入了一個夢境。
意識被拉扯壓製,我一睜開眼睛,就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額頭,強行無視了那一抹抽痛感。隨後我低頭看去,發現自己再次穿上了那身和庫洛姆一樣墨綠色的黑耀校服。
——修身剪裁,上衣相對短,抬手會露出一小節腰。
而我對麵,正坐著一個樣貌妖異俊美的異瞳青年,他一頭靛青色的長發在腦後紮了一個低馬尾,身上披著一件純黑色的長風衣。
——是十年後的六道骸。
我假裝不經意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發現我們現在正處於一家甜品店裡。周圍人來人往,他卻隻顧著看我。
六道骸本來就是意大利人,成年後輪廓越發深邃,眉骨生得尤其優雅流暢,因此看條狗都顯得情深。
我心想,這人可真是一個得天獨厚的欺詐師,什麼都不用做就已經在騙人了。
一陣微風將我的頭發吹得淩亂,六道骸原本正撐著下巴看我,見狀忍不住微微含笑,隨後抬起手,替我理了理劉海。
他仍舊帶著黑色的手套,手套的材質很薄,因此顯得手指越發修長。
將劉海整理完畢之後,六道骸自然地將手放下來,順勢搭在了我的手指上。
*
六道骸精心編織了一個故事。
——他們兩個青梅竹馬,在被黑手黨擄走後,又被迫進行了一係列慘無人道的人體實驗。但好在上天眷顧,雖然過程十分驚險,但還是順利地覆滅了背後的黑手黨組織,然後一起從那個冰冷黑暗又滅絕人性的魔窟中逃了出來。
現在的他們隱居在一座意大利的海濱城市,過著平淡但是幸福的生活。
他總覺得這個故事有些莫名的既視感,但是無所謂,可能所有的童話故事都是類似的,泛著虛偽的香氣。
有些共同性也沒關係,反而更容易取信。
坐在他對麵的綾香低頭吸掉杯子裡最後一口葡萄味氣泡水,然後又要了一份芝士舒芙蕾。
六道骸捏著少女的臉頰肉,晃了晃:“到時候不要找我哭訴你長胖了。”
對方拍掉他的手:“你嫌棄啊。”
“怎麼會?”六道骸露出那種難以想象會在他臉上出現的笑容,帶著一種近乎夢幻的甜膩,讓人想起快要發黑的紅玫瑰——死期將近,香味糜爛。
“你在我心裡,是永遠不會枯萎的阿芙洛狄忒。”
“我一直傾慕你。”
彆的不敢說,但是在說情話的天賦上,能看出他確實擁有意大利人的血統。甜言蜜語脫口而出,根本不需要時間去思考。
——少女的手正搭在六道骸掌心,因此被襯地越發嬌小起來。
*
“我想去海邊走走。”
“好啊。”
六道骸實在是一個溫柔體貼的情人,隻要他想,他就可以表現得比誰都完美無缺。特彆這麼一個小小的請求,他當然不會拒絕。
兩個人親密地挨在一起,像是一對毫無間隙的情侶。
“之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嗎?我們是怎麼逃出來的?”明明氣氛如此溫馨,我卻忽然提出了一個近乎煞風景的問題。
聞言,六道骸的臉色微微一變,很顯然,親身經曆了人體實驗對他來說是一個永遠無法抹去的創傷。
似乎是回憶起了什麼令他不愉快的東西,六道骸身上的氣質一下子發生了改變,某種陰暗的特質被喚醒了。
我抬頭盯著他那雙類似妖魔的眼睛——他深藍色的那隻眼睛仿佛蘊含著深海的巨浪,將無數人的性命席卷而去,而他另一隻猩紅色的眼瞳則像是沾了血的槍尖,宣判過敵人的死亡。
“骸,我想聽聽我們以前的故事。”我又重複了一遍。
六道骸深吸一口氣,他看著我的臉,緊繃僵硬的肌肉逐漸放鬆了下來。然後他緩緩摸了摸我的發頂,將我們怎麼逃出黑手黨追捕並且反殺的故事又重複了一遍。
雖然語氣溫和顯得很有耐心,但是過程明顯被他簡化了,一筆帶過的敘述方式讓這個原本不堪的經曆聽起來像是一個天理昭彰的童話故事。
“哦。原來是這樣啊。”我拖長聲音,然後忽然停下了腳步。
“綾香?”
我握住六道骸的手,盯著他的眼睛,輕聲發問。
“你喜歡我嗎?”
六道骸眼都不眨,情話張口就來:“當然,我的靈魂任你驅使。”
但願如此。
我忍不住微笑起來,踮起腳尖,伸出手,悄悄環住了對方的脖頸。
片刻後,我聽到了六道骸柔滑如絲霧的笑聲,他彎下腰,回抱住了我。
我們彼此貼近,親密無間,卻心懷鬼胎。
“我們真的逃出來了嗎?骸君,你要不要再回憶一下。”我湊近他小聲耳語,眼睛卻始終盯著遠處平靜的海麵,想象其下的暗流洶湧。
文言,六道骸忽然僵住了,隨後他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一樣,猛然將我從他懷裡推了出去。
我順著他的力道往後退了兩步,依然在微笑。但我原本還完好的軀體上忽然出現了無數出血口,附近的皮膚都被灼地焦黑,那是超近距離造成的槍傷。
忽然的變化讓六道骸的臉瞬間蒼白無比,他慌亂地伸出手,徒勞地想要替我止血,但是傷口實在太多了,但他卻隻有一雙手。
“骸君,終於想起來了嗎?騙人可不是一個好習慣。”
六道骸停下了動作,他飛快炸了眨眼,已經反應了過來,咬牙切齒:“你還真是……”
但是已經太遲了,在他心神恍惚的那一瞬間,四周的一切都在崩裂重組——溫柔的海風,細膩的沙灘,成雙成對的旅人,全部都因為他那一瞬間的猶豫而扭曲崩壞。
當幻術師的信念不再堅定,幻術的力量也會隨之消減。
等到夢境再次穩定下來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長發變成短發,成熟的麵容重歸青澀。
不知不覺中,六道骸已經變成了十年前的樣子,甚至看起來要比那時候更小一點。他的五官線條柔美,四肢纖細,雌雄莫辨,身上套著一件白色的寬袍,看起來簡直像是一個還未長成的小男孩。
而我原本穿在身上的黑耀製服已經被一聲深紫色的連衣裙取代——這是我入夢前的穿著,雖然麵容毫無變化,但是衣著一改變,整個人氣質也變得成熟了不少。
擁有著柔和海風的海濱城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純白的墓室——六道骸記憶中的地下人體實驗室。
六道骸跪坐在慘白的地上,怔怔地抬頭看向我。
——藍色的半邊眼瞳仍被困在顛倒的幻夢中,瀕臨碎裂,而紅色的那一半卻像是含著一汪燃燒直至沸騰的血。
我俯身,輕輕捏住對方尖而白皙的下巴:“如果幻術被人用幻術打回來,那麼代表知覺的控製權將會被取代。*”
“這個道理還是你教我的呢。”
六道骸連嘴唇上最後的那點血色都消失了。
我俯下身,靠近他低聲耳語:“屈居在匣動物身體的感覺如何?”
六道骸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麼卻沒能說出聲,不過我目前也不怎麼關心。
實際上六道骸的幻術還是在我之上,要不然夢境的一開始也不會是他為主導。
我以為六道骸會因此憤怒,對我的不甘怨恨是我此時唯一想要得到的反饋。
但很可惜,並沒有。
他隻是緩緩伸出自己縮小了兩圈的手,摸了摸我的肩頭。
——那裡在兩分鐘之前還是被子彈洞穿的狀態,甚至能看到鮮紅的肌肉組織,但是那隻是我為了攻破對方心房的手段之一,現在早就恢複原樣了。
*
隨著夢境主人的潰敗,整個夢境也隨之徹底崩塌。
等到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再次出現在彭格列基地。
床幔被半放下,四周一片昏暗,隻能看到隱隱約約的月光透進來。
而原本窩在我枕邊的白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某個留著一頭靛青色長發的美男子。
他就測躺在我身邊,臉色微白,眉頭皺起。眼皮乖順地合著,在不睜眼的前提下,看起來簡直就像個性轉版的睡美人,很能迷惑人心。
但我鐵石心腸,麵對此情此景,不僅無動於衷,甚至覺得這是一個先下手為強的好機會。於是當機立斷,手一伸,就摸出了枕頭下的匕首。
數秒後,六道骸才從夢境中脫離。
他睜開眼睛,緩緩了眨動了一下睫毛,隨後意識到了什麼,低頭看向了正抵在自己脖頸處的匕首。
“嚴格說起來,你應該叫我老師呢。”哪怕被人用刀抵住了要害,六道骸也並沒有露出任何類似驚慌的神態,隻是隨後伸出帶著手套的纖細手指,彈了一下刀背。
“剛見麵就刀劍相向,真是傷心啊。”
……天天迫害學生的老師嗎?少給我套近乎。
我對他的話不為所動,刀尖卻一路順著他的肌膚上滑,正對著他那雙不詳的血色眼瞳。
“那我想問,老師這具幻覺塑造的身體,也會感到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