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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院家作為咒術界的禦三家之一, 家風向來頑固而又腐朽。
千年間門,這裡發生過無數肮臟的,見不得光的爛事。
它們一邊壓抑一邊沸騰, 最後又全都隱沒在深深的宅院, 變成了無法宣之於口的秘密。當事人諱莫如深, 守口如瓶,用昂貴的香料掩蓋了行將就木的腐氣。
而出生在這裡的禪院甚爾也有自己的秘密。
*
在禪院甚爾五歲那一年,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並不是名義上的主母, 而是真正的,曾經十月懷胎, 將他帶來人間門的生母。
他曾經以為自己生性冷漠, 甚至可以說,他對自己是誰生的, 怎麼生的, 生了之後又為什麼從來沒來看過他這件事,毫不關心。
但是奇怪的是, 在他的生母終於被禪院家的人找回來之後, 禪院甚爾卻做了一件多餘的, 自己看來堪稱軟弱無能的事情。
他直接逃了當天的訓練, 偷偷跑去看了自己的生母。
當然了, 他沒有蠢到直接出現在對方麵前, 隻是扒著牆角, 屏住呼吸偷看。
如此小心翼翼又不露聲色。
毫無疑問,他的生母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雖然隻是最常見的黑發黑眼,但是她的頭發可睥睨禪院家最上等的綢緞,烏黑的眼睛能將珍珠都襯成魚目。
哪怕她此時麵容憔悴, 十分狼狽地跌倒在地,可那嬌豔的容光依舊無可指摘。
雖然和他本人長得完全不像,但禪院甚爾第一次從自己的生母身上感受到了什麼叫做豔色如刀,原來美貌也能逼得人節節後退。
女人懷裡抱著一個小小的繈褓,此刻她正在淚如雨下,悲聲哀求。
所有人嚎啕大哭的樣子都不會多漂亮,但她卻不然,肮臟又軟弱的眼淚落在她臉上也像是林間門霧凇,擁有說不出的動人心魄。
禪院甚爾側耳偷聽了一會兒,原來是這個女人曾經是父親的外室,因為珍惜的美貌招人嫉妒,在生下禪甚爾後沒多久,就被父親送到了遠離東京的一個小鎮子。父親甚至還專門為她建造了一個庭院,裡麵安排了仆人隨從,一切應有儘有,卻從不允許她踏出門一步,仿佛十分愛惜。
而他也隻有偶爾想起來的時候,才會專門去看她,像是去看望一隻被豢養起來的金絲雀。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所有人都以為這種狀態會一直持續一方色衰愛馳,但意外很快就發生了。
就在半年前,女人忽然消失在了那個專門為她打造的黃金牢籠中,不知所蹤。
父親大怒,那種憤怒就像是自己珍藏的古董花瓶被人偷走,與其說是擔心人,倒不如說是覺得自己的權威被挑戰了。
但奇怪的是,這樣一個沒有任何武力傍身的弱女子,卻始終都沒能被父親找到,就像是有人故意抹去了她存在的痕跡一樣。
落雁飛鴻,無影無蹤。
但誰想,就在所有人逐漸淡忘她的存在的時候,她卻再次被找了回來,身邊還多了一個孩子。
“大人,大人,你相信我,這真的是你的孩子。”
她抱著父親的腿,聲淚俱下。父親麵無表情,看起來很想把人一腳踹死,但盯著那張臉看了半晌,最後還是僵在原地沒有動。
他動了動嘴唇,木然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像是博物館裡的蠟像,帶著一種沒有生氣的陰森。
“你嘴裡說出來的話,我一件也不會相信。”
“來人。”他微微側臉,示意身後的仆從將那個繈褓從女人懷裡奪了過來。
禪院甚爾看到她劇烈顫抖了一下,但似乎是自知力量懸殊,所以忍住了並沒有反抗。
她的識時務讓父親稍微卸去了一部分的憤怒,但他仍舊看起來十分嚴酷。
忠心不二的仆從當著所有人的麵,從繈褓中的嬰兒身上取走了一小縷頭發和一小瓶鮮血。
“大人……”女人眼圈通紅,伸手想要抱住自己的孩子,卻被父親一把扣住了雙手。
她驚叫一聲,被人拽著兩隻手,直接拖進了房間門裡,像是在拖拽什麼不值錢的貨物,白皙的皮膚擦在地上,磨損了一大片,在藕荷色的和服上印出血來。
原本被割開皮膚取血時候都一聲不坑的嬰兒像是忽然感應到了什麼,扯開嗓子哭了起來。
哭聲嬌嫩,卻透著令人心碎的淒厲。
但很可惜,現場會在意她感受的人都幫不了她。
最後的最後,即將被徹底拖進房間門的女人忽然回頭,看了一眼禪院甚爾藏身的角落。
對上那雙淚濕於睫的眼睛,他悚然一驚。
獨自在禪院家長大,禪院甚爾最先學會的並不是打架,而是怎麼逃跑和隱藏自己。
甚至就連父親這樣的咒術師都沒能發現他的存在,但就在這一刻,禪院甚爾發現自己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察覺到了。
也許是母子連心,他看懂了對方的未儘之語。
——救救你的妹妹。
明明他們在今天之前,甚至都沒有見過一麵。
那雙眼睛裡蘊含了太多的情緒,有壓抑,有怨恨,也有不舍和憐愛。
但還沒等他咂摸出個具體的味道,那道纖細的身影就被黑漆漆的宅院吞沒了。
砰!
門被死死合上。
*
禪院甚爾偷偷跟在了那個仆人的身後。
像是禪院家這樣的家族當然不會倚靠現代醫學做什麼DNA測試,但是古老的家族自有一套完備的確認方式。
在這個偌大的家族,沒有人看得上他——沒有出生顯赫的生母隻是其中的一個理由,更重要的是,禪院甚爾生來身體裡就沒有絲毫咒力,連個普通人都不如。
這讓他在視咒術傳承為全部的禪院家成了無足輕重的廢棋,比起厭惡,更多的反而像是無視。想來要不是他的生母擁有驚人的美貌,在生出他這個廢物之後,她就會被當成恥辱直接處理掉。
但就在此時,禪院甚爾忽然發現天與咒縛的體質並不是全無好處,除了能讓他體格異於常人,從不生病以外,就連禪院家號稱固若金湯的咒術結界也直接無視了他的存在。
他悄悄綴在那個仆從的身後,一起溜了進來。
禪院甚爾從小擁有了驚人的殺手天賦,膽大心細,雖然尚且年幼又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但他還是趁著對方不備,完美地將頭發和鮮血都替換成了自己的。
沒有被察覺,那個仆從全程對此一無所知。
被所有人輕視,就代表他的行為不會被任何人關注。
他們甚至懶得給他一個多餘的眼神,養著他就像是養了一條不會出聲的狗。
父親很快就得到了結果,對方帶回來的孩子,確實顯示是禪院家的血脈。
但這個消息也沒能讓他的心情變好,因為就在當晚,受儘蹂.躪的女人投繯自儘了,她向來沉靜又溫柔,活著的時候輕聲細語,所以死的時候也無聲無息。
他倒不後悔,隻是可惜。
早知道就應該先等等,畢竟這樣的美人世間門難尋,美貌尚在的時候就死了,多少暴殄天物。
但那點可惜的情緒也稍縱即逝,隻在他心頭淡淡掠過,就成了過眼雲煙。
他甚至懶得看一眼那個孩子,隨口說道:“養著吧。”
說完轉身就走。
“大人,小姐的名字還沒取呢。還有,需不需要給小姐安排人照顧?”
“她算什麼小姐。”
他倦怠地抬起眼睛,庭院外栽了一顆櫻花樹,此時正值春日,它開得紛紛揚揚,明媚燦爛。
“至於名字,就叫櫻子。”
*
他的仆從也是禪院家的人,隻不過因為咒術能力一般,便像個奴隸一樣跟在禪院甚爾的身後。習慣了在比自己強大的人麵前卑躬屈膝,在比自己弱勢的人麵前洋洋得意。
自己主人不放在心上的人,他當然也懶得多花一點心思。
於是櫻子就被直接扔給了甚爾,也沒人在乎他其實才五歲而已,連自己都養不活。
反正死了也沒關係,每年死的人太多了,難道還要一個個去記嗎?
禪院甚爾站在院子裡,一直等到人都走光了,才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嬰兒的臉頰。
很軟,也很嫩。
堪比枝頭剛剛綻放的櫻花瓣。
他把繈褓抱在自己胸口,遲來的緊張和興奮讓他呼吸略微急促了起來。
我有妹妹了。
儘管隻是同母異父的妹妹,但是不要緊。
這是我的秘密,我會守口如瓶,不會告訴任何人。
*
誰都沒有想到,櫻子不僅沒有死,反而茁壯的長大了。
甚爾這麼一個自己都照顧不好的家夥,居然就這麼把一個孩子從繈褓中拉扯大了。
他這些年展現出了特殊的天分,雖然身體裡依然沒有任何的咒力也用不了咒術,但強大的肉.體力量讓他幾乎戰無不勝。
人都是慕強的,在這樣的情況下,雖然大部分人對他仍舊是無視的狀態,但他逐漸也有了一兩個可以說得上話的夥伴。不過也隻是說得上話而已,畢竟甚爾討厭禪院家的一切,在他眼裡,就連禪院家宅中的樹木都比彆處更礙眼一點。
在這裡“家”裡,他隻喜歡他的妹妹。
“什麼妹妹啊,我看櫻子都可以喊你媽了。”
“嘖。”禪院甚爾抬手給了對方一拳。
對方一邊哎哎哎痛叫著,一邊改口:“叫你爸,叫你爸行了吧。”
然後他就又被甚爾錘了一拳。
“好暴力,櫻子這麼可愛,你怎麼一點都不像她,真是的。”
“滾。”甚爾言簡意賅。
那人到底還是怕了接二連三的正義鐵拳,不敢再繼續嘴賤,捂著腰滾了。
甚爾這才施施然的轉頭,翻牆進了院子。
他穿得隨便,手裡卻提著一個精致的淡紫色小紙盒,看起來很不和諧,好在他身材高大魁梧,臉又引人注目,所以看起來還不算太磕磣。
櫻子正在院子裡一個人訓練,她看到自己的時候也被嚇了一跳,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小半步。但很快少女就被他手裡拎著的蛋糕盒吸引走了視線,喜滋滋地湊了上來。
“哇!”
“是不是我最喜歡的葡萄味!”
少女身上熱騰騰的,粘過來的感覺像是一個剛出籠的年糕,黏黏糊糊的,甚爾手臂都麻了一半。
但他不肯表現出來,還繃著張臉。
“幼稚。”
“切。”對方不以為意,直接把他手裡的蛋糕盒搶了過來。
打開一看,果然是最新推出的那款葡萄味千層。
少女大喜過望,抱了抱他的手臂,然後很快放開,開始專心吃蛋糕,嘴裡還敷衍地撒嬌:“謝謝哥哥。”
隻有這種時候她才肯叫哥哥。
甚爾不爽起來,盯著那個烏黑柔亮的後腦勺,拍了一下。
“櫻子,慢點吃,餓死鬼投胎你啊。”
少女果然大怒,她連蛋糕都顧不得吃了,氣得跳腳:“不許叫我那個名字!我給自己取了新名字,叫我綾香!綾香!”
“不是櫻子!”
甚爾十歲的時候,第一次出門參加家族任務。他頭一次出門,很想給妹妹帶點禮物,但是當時太小了,身上就連一塊硬幣都掏不出。
他咬咬牙,還是不忍心看到對方失望的眼神,最後是問其他人借錢,才給妹妹買了一台二手遊戲機。
結果當時的一念之差,成了現在的黑曆史。
——那個遊戲機很破舊,裡麵也隻有一個角色扮演類的弱智遊戲,大概的任務就是操控女主每天上課下課,然後和同班男同學交交朋友談談戀愛之類的。
甚爾對此很是看不慣,他妹妹才幾歲,哪怕是虛擬的電子男人,他看了也覺得眼睛疼。
但很可惜,櫻子喜歡這份禮物喜歡地不得了,甚爾之後無論給她買多少新款的遊戲機,她仍舊抱著那個舊舊的遊戲機不肯放。
甚至她現在給自己改的名字,就是那個遊戲女主角的名字。
“我覺得很好聽,比櫻子好聽多了,我討厭櫻花!”
“甚爾大笨蛋!”
“你這死孩子……”甚爾咬牙切齒。
“略!”
櫻子,哦不,綾香。
綾香把最後一口蛋糕塞進嘴裡,衝他比了個鬼臉,然後從地上跳起來,蹦蹦躂躂的跑遠了。
*
和他不一樣的是,綾香並不是天與咒縛,她的身體裡流動著微薄的咒力。
但這並沒有讓她的處境變得更好。因為咒力低微,所以綾香並沒有覺醒咒術,那點咒力在禪院家根本拿不出手。
因此,綾香總是很羨慕他。她討厭所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咒術師,覺得隻有像是甚爾這樣體術超群的人,才是真的厲害。
“憑什麼啊,明明我們是兄妹吧,為什麼你這麼厲害啊,啊啊啊啊啊好嫉妒!”
她穿著一身灰撲撲的和服,坐在牆頭,腳尖有一下沒一下踢著甚爾的肩膀。
甚爾一開始還有點暗爽,但後來被她搞得煩了,於是頭也不回一把拽住了對方的小腿,把人從牆上拖了下來。
“煩死了你,閉嘴。”
“哇!!!”綾香根本不怕他,於是變本加厲,湊到他耳邊大喊一聲。
“嘶……”甚爾覺得自己要聾了。
欺負完人之後,綾香不計前嫌,笑眯眯地湊過來,這次她不坐牆頭了,整個人掛在他的背上,順勢將下巴往他肩膀上一擱。
“你在忙什麼啊,甚爾。”
甚爾將手裡藕荷色的緞帶在指尖繞了一圈,隨後仔細又妥帖地纏在了懷刀的柄上。
“沒眼睛?不會看?”
“嘿嘿,是不是給我的。”
甚爾沒吭聲,一直等到完成之後,才用挑剔的目光審視般地看了兩眼,隨後扔到了綾香懷裡。
“拿去,質量一般般,下次給你更好的。”
——這把懷刀是他上次任務中的意外獲得的,是一級咒具,也是他現在能拿出來的,質量最高的咒具。
很小巧,正適合防身。
果然,綾香對此愛不釋手,她興奮得不得了,臉頰上也因此泛起動人的玫瑰色。
禪院家希望她好好當一個安靜又溫柔的壁花,但她偏不,明明天資平平,也非要在泥地裡掙紮出一條路來。甚爾有時候會給她買裙子,她也從來不穿,隻嘴硬說自己不喜歡,天天強迫自己往死裡訓練。
明明眼睛都要黏在上麵拔不下來了。
甚爾在體術這方麵天賦奇高,但他的天性裡有得過且過的劣根性,也從不把自己的天分當一回事。但因為綾香總是咋咋呼呼在身後追趕他,時間門長了,也就不得不端出點當哥哥的架勢,開始暗中努力。
“謝謝甚爾!”現在真是長大了,連哥哥也不知道喊了。
甚爾抬頭,正好撞上綾香望過來的眼睛。
——綾香的五官繼承了他們的母親,黑發黑眼,長得和他並不相似。
她的眼睛很大,瞳色深濃,隻是這麼盯著人看便能顯出情深。甚爾覺得他妹妹以後哪怕什麼也不會,光靠招搖撞騙就能把日子過下去。
他沒忍住伸手掐了掐妹妹柔軟的腮幫肉,評價了一句:“沒良心的小騙子。”
綾香莫名其妙地挨了罵,頓感茫然,抬腿就要踹他,甚爾經驗豐富,躲得飛快,眨眼就貼著牆溜了。
綾香追不上他,氣得在後麵罵人。
“還挺叛逆。”甚爾心有餘悸,小聲嘀咕了一句。
*
綾香因為沒能踹到人,於是愈發記仇,說什麼不肯再理他。
最後還是甚爾連夜翻牆出去買了葡萄味的限量蛋糕,又巴巴地給人送去,綾香這才勉強點了頭,又開始和他說話了。
甚爾一直不理解這玩意兒到底有什麼好吃的,膩得要死,不過既然能博她一笑,那麼他就暫且認為這堆糖分堆積物是有可取之處的。
吃完蛋糕,綾香靠在他肩頭,拿腦袋蹭他硬邦邦的肌肉。
“可惡,你怎麼這麼壯。我也想要長成這樣,不公平,為什麼我隻有這麼瘦弱啊。”
甚爾忍不住順著她的話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啞然失笑。
“那像是什麼樣子,你可是女孩子。”
綾香瞟了他一眼,哼了一聲:“你不懂,隻要能變厲害,我才不在乎自己在彆人眼裡是什麼樣子的。”
“我要是擁有你的力量,誰看不慣我,我就打到他習慣,一次不習慣,我就多打幾次。”
“這個世界上隻有一條永恒不變的通行法則,那就是強者為尊。”
“漂亮順從就是好女人?我呸!狗屁。”
甚爾沒講話,他不肯承認自己有點被說服了,但又忍不住懷疑自己並不客觀。畢竟綾香在他眼裡什麼都好,哪怕說臟話也很可愛。
和他一起出任務的幾個家夥都開玩笑說他膝蓋軟,看到自己妹妹就要跪了。
想起他們曾經對自己透露的消息,甚爾原本放鬆的臉忽然繃緊了,他坐直了,把綾香整個人薅到麵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