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憶從沒見過外公外婆。
她隻聽說過。
母親偶爾會提起從前。
她出生在一個蔽塞的小山村,幾年前村子才剛剛通電。村裡的孩子為了去縣城讀書,需要翻山越嶺,來回四個小時。外公外婆因為深信“知識可以改變命運”,讓她成為小山村裡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念書的女孩。
她的父親是個倔人,村裡人都勸他再生一個,努力生個男孩好好培養,他偏不,他說國家都說了,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孩兒也一樣能有出息。
為了給她省出學費來,他戒了紙牌,從五塊錢一包的紙煙轉而最便宜的旱煙,每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磨得光滑發亮的木頭門檻上卷他的葉子煙,卷好了再不緊不慢地去下地勞作。為了讓她能夠住校讀書,免去每天四個小時的步行之苦,他把家裡的地承包給了親戚,自己找了份下礦挖煤的工作。這樣一來,他掙得多了,隻是每天回家都烏漆嘛黑的,母親一邊給他洗灰黑灰黑的衣裳,一邊罵他為了掙錢命都不要了,他則不癢不痛地說,隻要把女兒供出來就好了,隻要女兒讀完書,他就不做了。
在她眼中,父親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
這個頂起她一片天空的男人,在她考上高中那年患上嚴重的肺塵病。
他瞞著所有人,藏起確診通知書繼續下礦,直到一日在家中咳出血來,才無可奈何地說出實情。
一向溫順的母親以死相逼,逼著父親辭掉了礦場的工作。
她的學費還是一年兩交,準時準點。家中已經翻天覆地,但她還困於自己小小一寸的喜怒哀樂裡,對逐漸逼近的苦痛茫然無知。
直到她在偶然一次陪同班主任外出采購的時候,看見了背著一個比人都還要大的背篼,正艱難地趴在地上,伸長手臂去夠車底一個易拉罐的母親。
她不知道當時是如何鎮定地背過身,假裝若無其事地離開那個地方的。但她永遠記得那一晚,她徹夜難眠,眼淚濕透宿舍的枕巾。
從那以後,她比以前更努力讀書,拚了命地讀書。
她是那個小山村唯一的女大學生,更是唯一的博士後。
隻可惜,她的父母沒能見到這一天。
在她高考結束後不久,父親因為塵肺病永遠離開了,甚至沒來得及知道她考上了傳說一般的清華。母親也在不久後,因為過度勞累和營養不良,早早地離開了人世。
她想隨著錄取通知書一並送給父母的心裡話,在慘白的靈堂前化作一聲聲嗚咽。
“如果能重來一次,我一定要將心裡話早早地告訴他們。”
“我要告訴他們,你們是我的驕傲,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
說這番話的時候,母親靠在窗前,神色淡淡地望著天空。
那麼多的苦痛和遺憾,解憶不敢想象發生在自己身上,會是一種多麼重的絕望,而母親說出的時候,卻隻剩下悵然的餘韻。
時間吹走了傷痛,讓她忘記了,或者是深深地掩埋了起來。
小小的她,踮高腳尖,努力從窗戶裡探出頭,學著母親的樣子望向那無邊無際的藍天。
在那蔚藍的天邊,高聳的尖塔刺破天空。
摩天大樓到了夜晚會熠熠生輝,照亮城裡人的黑暗。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隨處可見的這片天空,卻是一小部分人,踮起腳尖,頭破血流才能進入的天堂。
微風吹拂著雲彩流動,天空越發湛藍。
一隻白鶺鴒振翅飛過天空,一頭撞進瓦藍的天空,微弱的浪花一層層蕩開,白鶺鴒撲扇著翅膀,化作無數條小小的觸手,推動逐漸透明的身體遊動在水波中。
夢與現實的邊界漸漸清晰。
白鶺鴒變成了無色的水母,湧動的海水推著它前進。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牆,暖洋洋地照射在她臉上。
解憶從沙發椅上坐了起來,還殘留著夢中的低沉情緒。
她看了眼房間裡的另外兩人,周然還在呼呼大睡,原野也還沒醒。解憶小心翼翼地從休閒椅上站了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出休閒室。
外邊的玻璃牆也已經通電,耀眼的海水裡偶爾有小魚來訪,甩一甩尾巴,看一看玻璃牆裡的囚徒,便又悠閒地遊走了。
這一層的結構她已經基本記了下來,往右是九間豪華套房,往左是圖書室。
解憶走過圖書室,在隔壁的餐廳短暫停留了一會,再出來時,身上多了一把防身的餐叉。
之後是健身房、娛樂室、無障礙衛生間、桑拿室和員工休息區。
路過休息區的時候,解憶特意進去檢查了一下標有各人名牌的儲物櫃。櫃子一如昨夜,隻有陳皮的櫃門是敞開的。
離開員工休息區後,前麵就是倉庫,解憶拿了所需的罐頭後繼續往前走。
相繼路過配電室和醫務室後,她進入水中維納斯酒店的廚房。
廚具都齊全,就是大多需要重新清洗。解憶將要用的鍋碗瓢盆搬進水槽,剛打開水龍頭,身後就傳來了腳步聲。
她警醒地瞬間掏出餐叉,轉身麵對來人。
“……是我。”原野舉起雙手,尷尬地說,“我醒了沒見你,猜到你來廚房了。”
解憶放下了餐叉。
“這些都是要清洗的嗎?”原野走到水槽邊一看,推開了解憶,“你去準備彆的,我來洗。”
解憶還不太習慣接受旁人的好意,她試圖搶回水槽前的位置,但是毫無疑問失敗了,最後隻得到一邊去開罐頭。
番茄罐頭直接倒進鍋就行,火腿罐頭卻是完整的一大塊。
等原野洗出了菜板和菜刀,解憶將火腿倒到了菜板上。
正在洗鍋的原野瞥了她一眼,不放心道:“你能行嗎?要不等我來——”
解憶手起刀落,利落地將火腿片成整齊的一片片。
原野瞠目結舌地看著火腿罐頭變成火腿千層:“……你這,行啊。專業廚師?”
“我是學曆史的。”知道原野是開玩笑,解憶還是一板正經地解釋道,“家裡平時都是我做飯,所以熟練一些。”
“你家的其他大人呢?”原野接著她的話問道。
解憶接過他遞來的鐵鍋,將鍋架到爐上,一片片火腿和罐頭裡的番茄接連入鍋,她又接了一大瓢水加了進去。
“我家隻有媽媽。”解憶說,“我媽是個教授,平時都在實驗室帶學生,連吃飯都常常忘記。為了讓她按時吃飯,我學會了怎麼做便當。”
“那豈不是很辛苦?”
“提前備菜,每次都準備好一周的量,要帶飯的頭一天再花十五分鐘做好,第二天微波爐加熱。隻要習慣了,其實也不覺得累。”
原野沒有全盤接受她的說法。
“累還是累,隻不過就像你說的,習慣了。”他說。
解憶攪動番茄火腿鍋的動作頓了頓,因為她發現,他竟然一言擊中了她藏起來的那一部分。
原野握著鋼絲球,使勁兒地搓著不鏽鋼筷子上的一塊陳年汙漬。他一邊專注地搓著筷子,一邊對解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