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1月1日, 解揚決定去死。
這是一個經過慎重考慮的結果。
他在那天放學後,特意沒有立即回家,而是留在三川縣的廣場上, 看完了當地第一個百貨公司建成施放的煙火。
即便是稀稀疏疏的煙火,在這個小縣城裡也是稀罕的東西。縣廣場上聚滿了看熱鬨的人, 情侶互相牽著手, 父母帶著小孩,所有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臉。
火焰照亮了他們充滿希望的臉龐。
解揚坐在遠處的商場台階上,凝望著這溫暖的一幕。
當最後一絲火光熄滅後,他從冰冷的台階上起身, 步行到臨街的電話亭, 撥通了哥哥的宿舍電話。
接電話的是哥哥的舍友,他請對方將話筒轉交給哥哥。
過了片刻, 哥哥的聲音出現在話筒裡。
“哥, 新年快樂。”解揚握著話筒,滿麵笑容。
“新年快樂,你怎麼還在外邊?”解鈞南驚訝道。
“今天縣廣場上有煙火秀, 我偷偷溜出來, 看完了再回宿舍。”
“你小子, 可彆被宿管抓到,到時候隻能讓爸挨罵。”
“放心吧,我不會被抓到的。”解揚笑著說,“我這次偷溜出來, 還為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爸在地裡種田的時候,挖到了一個青銅器,政府派人來鑒定了,說是戰國時候的呢。政府要獎勵爸兩萬塊錢, 這筆錢正好可以給你在江都治病。”
“真的?”解鈞南的吃驚透過聽筒也傳了過來。
解揚笑得更加真心,臉龐上已經消散了大半的淤青也隱匿在他的笑容裡。
“那還有假?”解揚說,“所以說,這回你也就摳摳搜搜的了,有病趕緊去治。以後高升成公安局長,我們家可就靠你光宗耀祖了。”解揚故意開著能夠調節氣氛的玩笑,因為從眼眶裡湧出的熱流讓他感到一陣心虛。
他一邊笑,一邊流著淚,胸膛裡的心臟被活生生撕成兩半。
“還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解揚忍著哽咽,笑著說,“要是我考上的是第二誌願,那就不在江都了,到時候能不能麻煩哥幫我照顧柏若?”
“你怎麼會考不上江都警校?這還沒考就開始說喪氣話呢?”
“我怕體測過不了,萬一呢?你就說行不行吧。”
“廢話,我不幫你看著誰幫你看著,柏若那麼好的女孩,要被彆人追去了豈不是我們解家的損失?”
解揚含著眼淚也被逗笑了。
“我也覺得柏若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哥……你一定要照顧好她。她性格文靜,不爭不搶,想要什麼也不會說。她生日是九月,寒露那一天。她喜歡看書,社科類的書她都喜歡。她喜歡貓,被狗咬過所以有點怕狗,她還怕打雷,每次打雷的時候都睡不著……”
“停停停,用不著這麼詳細。”解鈞南頭大地喊停,“到時候再說吧,你的第二誌願是哪兒?”
“是……”解揚隨口說了一個,“南大物理係。”
“你小時候就愛看那物理書,體測過不了讀個物理也不錯,以後讀出來也能報效國家。”解鈞南說。
“嗯……哥,時間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過幾天爸就把錢打給你,你一定要去醫院看病,彆耽擱了。”解揚說,“還有兩個月,我就要高考了,這段時間我也不給你打電話了。哥,你要照顧好自己。”
“我知道了,你在家裡,也要照顧好咱爹咱媽。等身體好一些,我就繼續出去打工,家裡的負擔也能輕一點。”解鈞南說。
“好……再見,哥。”
“好……”
“等一下!”
突然掙脫理智控製身體的恐懼讓他叫住了解鈞南。
“怎麼了?”
哥哥的聲音依然那麼耐心。
解揚的眼淚在哥哥看不見的地方洶湧地流淌著。
他用上了全部的力氣,才克製住了喉嚨口的哽咽。
“喂?解揚?”哥哥在電話那邊喊道。
他平複了心情,再次揚起了微笑。
眼淚順著嘴角流進口腔,又鹹又澀。
“哥,我愛你……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咱中國人不整那一套,下不為例啊。”解鈞南在電話那頭啞然失笑,他頓了頓,說,“……我也愛你,你是天底下最棒的弟弟。”
掛斷電話後,他在電話亭裡失聲痛哭。
黯淡的路燈和寂靜的道路吃掉了他悲痛的哭聲。
許久後,他擦乾眼淚,頂著夜色徒步回家。
在父親的墳前,他給他最後燒了一捧紙。
“以後……就讓哥哥來給你燒了。”
他依然每天花四個小時步行回家,在回家路上收集破爛,又在第二天進城上學的路上,去臨近的廢品站賣掉。
他比從前更細致,更耐心地照顧著智力障礙的母親,每一天,他都從為數不多的空閒裡抽出一段時間來教母親如何照顧自己。
他依然伏在昏黃的電燈下,認真地寫著每一日的作業。
他比從前更努力地活著,為了能夠了無牽掛地去死。
唐柏若還是和高山遙同進同出著,她為了讓他遠離自己的蹩腳演技,讓他感到深深的心痛。
無法保護自己心愛之人的悲哀和無力。
他從未怨恨過她,從始至終,都是切膚一般的自責和悲痛。
解揚帶著這份哀痛,計劃著自己的死亡。
他要用一次精心策劃的死亡,將自己和唐柏若,都從痛苦的深淵中拯救出來。
第二天,他給學校請了三天的病假,拿著牟雞換給的名片,走進了一家黑診所。
他賣掉一個腎,拿到四萬塊錢。
這四萬塊錢,他分成兩份。
一份假借父親的名義寄給遠在江都治病的哥哥,另外一份則放在鐵皮盒子裡,和一張“往前走,彆回頭”的紙條,埋在他和唐柏若經常去的秘密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