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立春和小年挨著, 溫泉宮中熱鬨得很。
先是早上祭祀青帝,梨園那邊派出許多人來演儺戲,娘開開心心去湊熱鬨, 一群小蘿卜頭擠在一起看人穿著大花褲子用極其誇張的動作又唱又跳, 仿佛在驅趕這一整年的災疫。
接著有人抬著花裡胡哨的大土牛繞場一周,據說是周時便有的習俗,要天下人重視農耕。小孩子哪裡知曉這麼多, 隻覺曲好聽、戲好看,那戴著大花的、比人還大的土牛也很有意思。
熱鬨完了, 還能一起吃朝食。外官隻有五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吃廊下食,也就是大唐高階公務員工作餐,一般隻供應一百盤, 有羊肉、湯餅以及熱騰騰的肉粥, 以便朝臣們能夠抵抗冬日嚴寒好好為朝廷乾活。
其餘人就隻能到彆處去吃了。
娘她們的膳食則是額外備的,吃得和朝臣們也差不多。
隻多了一樣橡子餅,侍從們說是聖人吃著這素餅覺得好, 給她們也嘗嘗。
橡子不是什麼稀罕物,荒年才會撿來當糧食充饑, 豐年農家會撿來喂豬。據說用橡子喂出來的豬特彆肥, 著實是山中難得的養豬一寶。
娘沒吃過橡子做的餅, 好奇地咬了一口,隻覺得滿嘴生香。她兩眼一亮,和旁邊坐著的李儼分享:“這餅好吃。”
李儼嘴裡有沒咽下去的餅, 隻能斯斯文文地點頭應和。
一群小豆丁吃飽喝足, 本來要回去玩由娘主持的圍爐讀書會(立春特彆版),結果聽聞外頭有各地方鎮入京進奉,又齊齊跑出去看第一場熱鬨。
所謂的方鎮, 指的便是鎮守一方的地方大員,他們要麼手握兵權,要麼官居刺史。
這種進奉不是常例,而是他們自發地為聖人獻上自己任地上最好的東西。
地方官一年到頭都沒有多少機會回京,難得遇上年底麵聖的好時機,可不就得卯足勁討好皇帝嗎?他們進獻的各種珍奇貢物每年都花樣頻出,叫人看得眼花繚亂。
彆人都獻,你不獻,那你活該蹉跎一輩子。
據傳聖人曾經十分寵信的前宰相宇文融就是位斂財高手,一度靠著給聖人進奉步步高升,後來還被聖人委以重任負責大唐土地改革事宜,丈量土地、流民編戶,為開元年間的朝廷財政作出巨大貢獻。
當然了,他這種滿身銅臭的家夥當了宰相,還乾了讓天下權貴都挺痛恨的事(括戶括田),怎麼可能穩坐丞相位置?
他才乾了個月出頭,一口氣把得罪人的事都做完後就被貶去外地,最後在年前死在遠赴海南島的途中。
靠著進奉能得到帝王青眼這種事一旦開了頭,想遏製就挺難的。
一個宇文融死了,還有千千萬萬個宇文融冒出來。
這不,聽聞禦駕在溫泉宮,這些地方大員便齊齊前來進獻珍玩與財帛了。
這些東西都是充盈聖人私庫用的,作為一個英明神武的盛世明君,私人庫藏怎麼可以捉襟見肘,必須擁有想賞賜誰就賞賜誰、想賞賜多少就賞賜多少的自由!
娘不知曉這些人有多迫切地想要討好皇帝,隻覺那輪番進獻的奇珍異寶叫她看得應接不暇。好多好多她沒見過的東西啊!
一旁的李泌卻微微皺起眉。
回去的時候麵色還是有些鬱結。
娘與李儼他們玩了大半天才與李泌一同歸去。她早便注意到李泌情緒不對了,等到隻剩她們兩個人的時候她才追問道:“阿泌哥哥你不開心嗎?”
李泌看了眼左右跟著的人,伸手把娘抱起來與她細講:“方才那些珍玩固然很稀罕,但你可曾想過那般多的財物是從哪兒來的?”
娘認真思量許久,搖著頭說道:“我不知道。”她連那些東西都沒見過,哪裡曉得它們是從哪來的?
李泌道:“那都是從地方上搜刮來的。”
他把事情掰開來分析給娘聽。
就拿最尋常的狼毫筆來舉例,倘若有人想向皇帝進獻十支狼毫筆,這位地方一把手手上怕是得有一百支來精挑細揀;這些任務分派到底下去,底下的官吏自己當然也想留幾支自己用。
這樣一層一層地安排下去,落到製筆人頭上可能就得白白獻上幾百上千隻筆了。
一支筆尚且如此,何況是剛才展示出來的那麼多奇珍異寶?
要知道這可不是常稅,而是額外的要求。
賦稅還是會落到他們頭上。
難怪百姓得了好東西都不敢聲張,生怕被達官貴人瞧上。
尋常百姓向來是很能吃苦耐勞的,隻要日子還能過得去,他們便能忍氣吞聲地活著,日複一日地在田間地裡辛勤勞作。
即便將來某天這種平靜的日子被打破、敵人鐵蹄踐踏了他們的田地,他們所求的也不過是戰事快些結束、生活重歸安穩罷了。
官吏們顯然也很了解自己治下的百姓,所以總是理所當然地盤剝或驅使他們。
隻要大唐一直像現在這樣強盛下去,這一切確實是理所當然的。
可巍巍大唐想要的難道是這種在一次次“理所當然”中逐漸麻木的子民嗎?倘若將來當真有需要麵對外敵的一天,他們會願意拿起武器保衛自己的家園嗎?
又或者說,他們的家園是不是早就被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