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隱沒有察覺到落在自己發頂上的吻,因為那是那麼的輕,從落下的情不自禁裡,就已經摻雜進了不允許被發現的隱忍覺悟。
商邵攥緊了拎著紙袋的手(紙袋裡是康叔新買的不需要削皮的脆甜蘋果),另一手在應隱肩上用力攬了一下,繼而鬆開,迫使自己冷靜地問:“為什麼哭這麼厲害?”
應隱的眼淚比起外麵的大雨也是不遑多讓。這當中有幾分演的成份,她自己知道,因為酗酒一事東窗事發,她怕挨商邵的罵,所以先哭為強。至於商邵哪來來罵她凶她的立場,她暫時卻沒空多想。
怕驚動一條走廊,應隱癟著嘴,隻管流淚和抽噎,拽著商邵的衣襟進屋。
“不能被彆人看到……”
她帶著哭腔,一副委屈到極點卻又不得不懂事的模樣,讓商邵繳械投降。他緩和了語氣,先道歉:“對不起,是不是凶到你了?”
應隱用力點頭,一雙唇向內抿著,被眼淚洗過的雙眼仰望著他。待房門哢噠落鎖,她說:“我把你新換的襯衫又弄臟了……”
商邵低頭看了眼,原來是衣襟被她的眼淚打濕。
“沒關係。”
“你……哪裡換的衣服?”她忽然意識到。
“開了間房。”
“那你……”應隱話隻說一半。
商邵頓了頓:“今晚上不走。”
聽到他這麼說,應隱怔然,心砰砰跳起來。她不哭了,眼淚掛在腮上,腮卻紅了,假裝無事地坐到沙發上。
商邵將紙袋放到茶幾上,從中拿出一個蘋果,蹲下身,哄小朋友似的有商有量:“給你洗個蘋果,把你喝酒的事從頭到尾告訴我?”
應隱點頭。如果讓她知道這是眼前這男人第一次伺侯彆人,譬如午後給她剝的那個橘子,現在給她洗的這個蘋果,她大概會說“拜托你也太離譜了吧!”
洗蘋果無論如何都是件微末小事,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確實是他生活裡諸多不起眼的「第一次」之一。如果一個人擁有了另一人眾多不起眼的「第一次」,那她之於他的意義大約是很了不起的。
啃下第一口時,應隱不得不承認,他這個朋友很會買東西,可能伊甸園裡的蘋果也無非就是這麼好吃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喝酒的?”商邵開始他的審問。
“九月份……九月中。”
“兩個月不到的時間,你一個人喝了那麼多?”
應隱不敢說話。
“而且百分之六十都是假酒。”
“……!!!”應隱沙沙的咀嚼動作停了下來,瞪大眼睛:“假酒?”
商邵的語氣很輕描淡寫:“所有進口酒都是假的,包括剛剛拿回來的那兩瓶日本威士忌。”
應隱嘴角抽搐起來。
怪不得她這一個月睡不好,情緒焦躁,腸胃脆弱,還心燒得慌。上網尋醫,還以為自己得了超了不得的雙相躁鬱呢!原來是虛驚一場,假酒害的。
“最起碼還活著。”
應隱憤怒瞪他:“不要這麼輕易說出這麼可怕的話!”
“是嗎?”商邵很淡地反問:“話語輕易,但不能殺人,你喝酒傷害自己的方式,要比我的話輕易地多,也有效地多。”
“話語也有殺傷力的。”
應隱嘟囔地說,商邵沒聽清。
“什麼?”他問。
“話語也能殺人的。”少女重複了一遍,加重音量。
商邵隻理了兩秒,便驀地懂了。他拿起手機,想要搜索她的名字時,聽到身邊人輕輕地說:“彆看。”
是微弱懇請的語氣。
商邵放下手機,問:“他們說什麼”
“沒什麼,就是說了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應隱。”應隱故作輕鬆地說。
“所以,因為難過,又發泄不了,你開始喝酒。”
“晚上睡不著。”應隱轉過臉,微微抬了抬唇角,笑容模糊,像是為自己的軟弱感到抱歉。過了安靜的兩一秒,她果然說:“對不起,我太軟弱了。”
在這一句裡,她的眼眶唰地滾下兩行眼淚。
“對不起,我太軟弱了。”她的雙手掌根緊緊抵住眼眶:“看到彆人說了我沒做過的事,就覺得血氣上湧,看到彆人中傷我的電影,就想要衝上去證明,看到彆人輕易地說‘應隱是一個怎樣怎樣的人’,就忍不住大聲說不是的。因為這些,我掉很多頭發,聞到食物的味道就惡心想吐。我太軟弱了,我怎麼會這麼軟弱……”她反複地說著,肩膀顫抖,眼淚從掌縫裡滴到膝上。
她應該日日吃飽喝足,把那些謠言和汙蔑當枕頭,高枕著夜夜安睡,醒來了,若無其事而精神飽滿地去上工——
如果可以的話,她多想做到這樣。
被那雙堅闊的臂膀摟進懷裡時,眼淚似乎更決堤了些,且終於哭出了聲。
屋內空調正以最大功率輸送暖風,應隱哭得很熱,雙手緊緊合繞著商邵的腰。身上和額頭都冒汗了,卻不舍得鬆開。
他的身體也很熱,懷抱很暖,那種好聞的、帶著煙草、沉香和木質香水的氣息,隨著他的體溫,鋪天蓋地地占據了應隱的呼吸。
她從未在男同學身上聞到過的。
怎麼,在他懷裡,她竟連悲傷也心猿意馬?
“你一點都不軟弱,你已經做的很好,”商邵的手掌壓著她的頭發,另一手擁著她的一扇蝴蝶骨,“如果是我,也不會比你表現的更好。”
應隱不信,因為他分明看著無所不能。但是由他親口說出“不會比你做的更好”,卻有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你也會難受嗎?”她抬起臉,淚眼朦朧。
“會。”商邵的語氣毋庸置疑。
應隱還抽泣著:“我以為你會教我一點彆的。”
“比如?”
“比如……”她帶著鼻音,綿綿地說:“比如不要在意外界的看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聽彆人的聲音。”
商邵勾了勾唇:“這些道理,你不是自己也會講麼?”
應隱遲疑地“嗯”了一聲。
“妹妹仔,你將來會懂的,也許這一次,也許下一次。隻有你懂了的那天,才是最該懂的那天,在此之前,你想脆弱,想任性,都可以。不是你的錯。”
應隱抹了下眼睛,好讓自己濕乎乎的視線清晰一些。
“你叫我什麼?什麼……妹妹仔?”她的粵語蹩腳。
商邵便又念了一遍,不動聲色地解釋道:“是妹妹的意思。”
“妹妹……”應隱的雙手仍舊環著他的腰,心裡想,妹妹可以這樣嗎?
商邵果然不允許她這樣,提醒道:“哭夠了,是不是該鬆手了?”
哭有什麼難的。應隱睜著的眼眶裡,說來就來就是兩行淚。
“沒……”
商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