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知冬天的寒夜,會有很多衰老的生命逝去。
我曾住過廠區統一修建的家屬樓,狹窄,空間小,幾十平米,刮風下雨,走廊的過道上也濕答答。冬天更要小心,一步一步,要當心踩到結冰的積雪,以免滑倒跌個四腳朝天。
每年冬天,廠區中都會有老人去世。現在推行火葬,我會站在欄杆前,俯身看,看那些穿著白色孝服的人哭著離開,把喪事辦得熱熱鬨鬨,似乎如此就能抵消他們前幾年對老人的無視、謾罵、惡語相向。
後來,這片的老人越來越少,冬天的喪事也越來越少。廠區被定性為危樓,大家陸陸續續搬走,包括我和我的朋友。
夏天接過了死神的鐮刀,開始收割青壯年的靈魂。
第一個過世的就是廠長,胡文民。
小麥穗。
那個時候的你早就結束了暑假工,父親即將轉正——當時被他救下的那名小警察是市局唯一的孩子,因你父親替他擋下的這一下,私下裡,對方還請你的父親吃了一頓飯。
你父親在吃飯時異常的沉默,直到下了車,步行回家,看到你後,才鬆了口氣,擦著汗,順手將一袋提子遞給你。
剛才飯局結束時,市局給了你父親一箱陽光玫瑰,你父親不敢收,又知道你愛吃。
這是他記下名字,在路邊水果店裡買的。
你一直不知那天父親晚歸是和誰一起吃飯,就像不理解,為什麼父親明明和人喝過酒,回到家又下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麵。
這樣很好。
我是說,你父親這樣,不挾恩要求對方回報的人很好,比那些手握把柄勒索人的家夥好上千倍、百倍。
大約是上天終於看到你們一家人的努力,你家的狀況,也是從那個時候漸漸地轉好。
父親終於得到破格轉正的機會,你的母親也因為資質足夠而漲了一次工資。你的成績穩定地進步,雖然距離能考上目標院校尚有一段距離,但也不再是“遙遙無期”。你和父母一同商議著要不要買個大些的房子,並暢想著未來如何裝點它們。
我安靜地坐在你們隔壁,透過打開的窗子,清晰地聽到你們的交談,你們的笑聲。那些我從未有幸體驗過的家庭溫暖,在這淒涼的夏季夜晚顯得如此溫柔。我仰起臉,安靜地看窗外的月亮。
臨近農曆十五,即使是陰天,雲彩遮蔽了大月亮,夜晚仍舊如此明亮,亮到我站在關燈的窗簾後,微微側身,就能看到隔壁露台上的你在偷偷地調整內衣。
抱歉,小麥穗,我並不是偷窺狂。
我用我那所剩無幾的名義發誓,我那個時候流鼻血,隻是因為我年輕氣盛,我什麼都沒有看到,我隻能看到你的側麵。
——好吧。
其實也稍稍看到了一些。
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
我隻看到了一點點,一點點。
一點點,美麗的,盛開的,怒放的——
潔白茉莉花苞的一點點邊緣。
綠色柔軟的花萼飛快地將花朵怯怯地包裹在寧靜的夜晚中,你抽出手,長長地伸懶腰,微微歪著頭,鬆了口氣,轉身,笑著問爸爸媽媽:“爸,媽,今天的餃子裡加蝦仁了嗎?”
青蔥蔥的韭菜,切成碎碎一小把,雞蛋在鍋裡翻滾,盛出嫩生生幾塊兒,加了曬乾的蝦仁。
我還知道你那天晚上吃了涼拌菜,我看到你在陽台上埋頭洗菜。生菜,黃瓜,胡蘿卜,洋蔥,西紅柿。
你將他們洗乾淨,撒上芝麻和花生碎,加了香油蒜泥和小香醋,調成一大盆。
不知道吧?
小麥穗。
那段時間,我租下你家隔壁的房子,住了一整年。
你始終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我為此感到慶幸,又有些遺憾,甚至開始思考,是否因我在你麵前存在感太低,你才會如此忽略我。
我思考著你和我有可能接觸的每一個瞬間,我想到了你曾在公告欄前佇立。
那個時刻的我差點就發現你暗戀我的朋友了,小麥穗。
僅差一點點。
就像你父親所期望的安穩生活,隻差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