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渺渺的loft公寓一樓,鼻尖冒汗的中年男人緊張地盯著對麵已經沉默良久的年輕女子。
中年男人吳老板完美符合普通人對“祖籍福建的港商”的刻板印象,家裡東屋供著佛祖西屋供著上帝,車裡掛著三清牌,逢年過節去廟裡燒高香,結婚生子算八字,買房動土看風水,就連去隔壁市開個會都要看黃曆。
這樣的人自然少不了與各路大師保持長期PY交易,這兩年他忙於擴展內地市場,返港時間少,一直琢磨著找個內地大師合作合作。隻不過大約是文化差異,朋友先後介紹了兩個,都沒有讓吳老板滿意。算命看相、測字解夢、破煞添運一類玄學服務,就像那澡堂子裡的搓澡捏腳,亦或是養生館裡的按摩推拿,並不是力道越大、穴位越準越好的,關鍵還是得讓客戶滿意,得捏到點子上——前兩位大師算的準不準暫且不談,反正沒捏到位。
吳老板不舒坦。
眼前這位春姓年輕女子,就是第三位了。
來之前,朋友叮囑他帶上自己日常使用物件,物件數量越多越好,跟自己時間越長越好,最好多帶與自己想算內容相關的物件,比如想算婚姻就帶床單枕頭,想算工作就帶鼠標鍵盤。
吳老板覺得很新奇,他見過的大師沒有百八十也有四五十了,基本上都是要貼身衣物或者配飾的,還是第一次聽說要鼠標鍵盤的。朋友一臉複雜的表情,說自己去算時春大師說東西不夠,情急之下把跟隨自己多年的秘書叫了進來,結果那叫一個準。
吳老板被唬的一愣一愣的,按著要求準備了一堆常用物件,從公文包到辦公室畫軸,從隨身玉佛到貼身衣物一應俱全,臨出發時又長了個心眼,讓秘書從庫房裡找出幾件放舊了的客戶禮品,還把公司副董的私車鑰匙借來了。
魚龍混雜的物件在榻榻米上鋪開,吳老板目光中透著審視,如果這位年輕大師分辨不出——
他立刻就被打臉了。
東西還沒擺好,春大師已經不客氣地伸手撿出鋼筆、卡套、茶葉罐幾樣,丟回收納箱,也不說話,顏色極淺的雙眼中儘是冷漠。
吳老板看著收納箱中幾樣秘書從庫房裡挑出的東西,納頭就拜,甚至為表歉意扇了自己兩嘴巴子。
柚李被那兩記清脆的耳光驚得往後縮了縮,這些做生意的真是能屈能伸,難怪人家能發財。
甲方老板驗過了,疑心儘消了,接下來自然是乙方提供服務的環節。
春柚李沒有囈語、跳大神、燒龜甲——倒不是不能,隻不過這是另外的價錢——隻安靜地看著那一堆舊物件,這一看就是好幾分鐘,吳老板不敢出聲打擾,也不敢亂動怕犯忌諱,盤腿僵坐在榻榻米上,直坐得雙腿發麻腦門冒汗。
度秒如年的幾分鐘終於過去,柚李終於不再沉默,她歎了口氣:“吳老板,自首吧。”
???
甲方老板懵逼的眼神中,柚李目光掃過兩人中間一大片物件:“吳老板是做化妝品外貿生意的,早年還倒賣過二手集裝箱,我不懂稅法,不知道您做兩套賬瞞報的營業額要補多少稅和罰多少款,但您幫孩子處理屍體肯定要坐牢的——我們大陸有一套完整的刑法。”
吳老板臉色青白,驟然起身,卻因為腿麻而摔了個屁墩:“你冇亂講啊!咩死屍!我老實生意人,你亂講小心我告你誹謗!”
一通胡亂輸出中,吳老板手忙腳亂地把個人物品裝回收納箱,抱起就走,出門時還差點又摔了一跤,把等在外麵的司機嚇了一大跳。
柚李伸手關掉了榻榻米角落噗噗往外噴白汽的香薰機,天然香薰精油不便宜,她通常隻在客人來之前一刻鐘打開,增添芬芳同時營造神秘氣氛,客人走了自然不用繼續開著浪費錢,更何況這一單還沒收到錢——也不是完全沒收到,吳老板來之前給V了個88的紅包,考慮到警察已經盤問到他帶來的車鑰匙主人,他恐怕沒機會來第二次。不過這也給她省了事,殺人償命幫凶蹲局子是東夏人樸素的價值觀,柚李可沒打算收沾血的錢給他驅邪避煞。
“……對,港城的吳老板,在我這裡說漏嘴,說人是他崽殺的,他幫處理了屍體……好的,麻煩您了……”
舉報違反犯罪也是東夏人民的優秀品德。
放下電話,柚李沒忍住歎了口氣:這就是年輕客戶留存率更高的原因,像吳老板這種狗大戶,雖然給錢闊綽,但人生經曆也複雜,一不小心就會被她看出點違法勾當,弄得大家都很尷尬,換一個二十啷當的青年人,黑曆史頂天也不過是畢業論文學術造假、挖兄弟牆角、睡女友閨蜜之類的爛事,被翻出來也不至於像今天似的徹底撕破臉……
把客戶送進監獄可就收不到谘詢費了。
感慨了一通,柚李脫下仙風道骨的漢服,換上休閒服,出門了。
出公寓走一百米,坐上公交,兩站後轉地鐵再坐三站,就到了醫院,柚李掛的複診號,叫號很快。
主治醫生姚主任跟她已經很熟悉了,沒多客套,直接問她上次開的新藥吃著如何,睡眠情況和精神衰弱有沒有好轉。
柚李如實答了,又說:“但幻聽還是一樣。”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鐵絲筆筒上,凹進去一小塊的老筆筒口齒模糊地抱怨著病人把它摔在地上的暴力行徑,她又仔細觀察了姚主任的臉和手,萬幸沒有傷痕。
“你的幻聽也是老大難問題了,你自己都差不多習慣了,咱們還是優先解決精神衰弱和失眠的問題。”姚主任建議,“既然上次的藥吃著不錯,我就繼續給你開一個療程,再吃看看。”
溝通完治療方案,姚主任略一猶豫,還是說:“如果經濟允許,還是住院一段時間,好嗎?”
柚李誠心誠意地感謝了姚主任的建議,遺憾表示自己還是沒攢夠錢。
畢竟年輕客戶給錢少,狗大戶被她送進去的概率高,春半仙名氣雖大,掙的卻並不多。
從地鐵站出來,柚李沒有去坐公交,而是沿著濱河步道慢慢往家走,秋天傍晚的溫度剛好,流水、綠植和微風令柚李心情平靜而舒暢,路邊那些碎碎念的楊柳、石桌長椅,都顯得沒那麼煩人了。
柚李的精神病有些年頭了。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村裡老長凳坐上去時,除了咯吱作響,還有老氣橫秋的“楔子掉了,要散架”的說話聲;村頭的大榕樹,時常念叨“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二爺爺家那條油光鋥亮的長條竹片,也會嘀嘀咕咕“下雨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確定周圍大人小孩都聽不到這些奇怪的說話聲後,柚李不再向其他人提起,直到上了中學,才借電腦課短暫的自由上網時間上網查找資料,最終確認自己患上了幻聽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