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熱鬨, 宴廳裡卻不怎麼好。顧老師離了席,留下容修應酬。
容老師不喝酒,少言語, 氣勢盛。那場麵可想而知,輕不得,重不得。大多是初次見麵,以前連交道也沒打過, 背景還沒搞明白, 桌上男人們太難了。
楚放搖頭直想笑, 來到容修身邊坐下, 給他擋了好幾杯酒, 負責應付那些老油腸子。
劉長江臨走時,還不甘心,迷糊糊指著司彬離開的方向,大著舌頭道:“這他嗎的,年輕, 漂亮,他跟李飛昂玩,不如跟了我,怎麼樣, 老楚,今晚我帶走……”
“你喝多了, ”楚放笑道, “秘書呢, 快送老劉回去。”
劉長江鬨騰夠了,被秘書接走。男人們紛紛起身,說著走走走, 回酒店,來一局,順便帶個知情懂趣兒的離開遊艇。
*
喧嘩褪下,燈火仍醉。
會客廳隻剩容修和楚放兩人。容修慵懶地斜倚著沙發,楚放坐在他身邊。
楚放一手夾雪茄,另隻手扯開領帶,襯衫紐扣開兩顆,西裝也不規矩。容修專注於茶幾上疊高的四顆小骰子,將第五顆輕輕放上去。
誰也沒主動開口。
多年以後重逢,除了“華雲霆和白翼事件”裡應外合,兩人再沒什麼交集。
那時,得知“人間蒸發”的容修現世,楚放剛離婚,他讓自己的叔父去見容修。楚權回來時說,容修提到了他。他雀躍,緊張,以為很快會有相見的機會。
第一次通電話,容修主動聯係的他。聽筒裡,容修嗓音一如從前撩人心弦,卻失了幾分少年感。
之後見過三五次,都是工作上的不期而遇。除了逢年過節的禮節問候,他們從沒有在微信上閒聊過。他問過容修的近況,容修隻回答,老樣子。
“老樣子”。
是什麼時候的樣子,還是十八歲時少年模樣?
楚放比容修年長四歲。
十二年前冬季,楚放留美探親回國。初見他,在東四破車庫,容修還沒滿十八周歲。正式登台的那晚,容修站在Live House耀眼的舞台上,楚放站在舞台正下方,望著灼眼燈光裡沒什麼表情的少年……
那時楚放不知金屬禮,待一首歌唱完,他為容修鼓掌。容修頷首,以目光相敬,敬得倨傲且霸道。
他忘不了那時的感覺。
之後每周,楚放都會去Live House兩次。臨近春節那夜,雪紛紛下,楚放參加同好會,冒雪來遲。破車庫剛結束了一場火熱battle,容修已經退了場。在洪老板的引薦下,他終於從舞台下走到了容修的身邊。
後台休息室,樂隊成員嬉笑怒罵,容修出了門,迎向他。
洪老板介紹兩人認識,對容修說,這位是華放娛樂小公子,楚放。
沒有祝賀的話,沒有送他鮮花,楚放隻給他一張賀卡。
卡片上是他用鋼筆手寫的一段話。
——若逢新雪初霽,滿月當空。下麵平鋪著皓影,上麵流轉著亮銀。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
詩人餘光中的《絕色》。過去異國求學,思鄉情切,楚放以拉琴、讀詩解悶,這大概就是見到容修時想到的唯一形容。
而容修接過卡片,默讀過後,臉上依然看不出情緒。
沉默片刻,容修問:“你是詩人?”
“這麼說,也不是不可,音樂詩人?”楚放上前,提了提手中小提琴盒,“我也剛進行了一場激烈的較量,我們可以交換心得,或互相發.泄。”
“等吧,DK還沒輸過。你輸了麼?”容修嘴上問他,卻似並不在意對方輸贏。他轉身抬步,往休息室走,垂眼看賀卡上的詩歌。
容修:“什麼東西,上麵下麵的,沒正經。”
楚放望向容修背影:“??”
容修走到門口,回過頭,眼底有笑:“請進。”
迄今難忘那時心情,忽上忽下,因著比自己年輕四歲的少年。
第一次告白,在Live House的衛生間。那晚兩人都喝了酒,容修被搖滾老炮們圍攻灌酒,喝得尤其多。
容修酒意微醺。楚放趁人之危,把人堵在廁所格子間,稀裡糊塗亂了分寸,那是他的初吻,卻不那麼順遂。
具體情形,記不太清,回過神時,已被高許多的容修拖出格子間,冷不丁挨了一拳。楚放當時就懵了,掙紮跳起。兩個人動了手,拳打腳踢。那個操性的,像頭獅子,楚放每次回憶都會這麼罵一句。
天昏地暗,赤身肉搏,有時記憶會混淆,愛情不過是化學反應,戰鬥也一樣。緊張、激動、發狠,劇烈運動的情況下,腎上腺素增加分泌,叫人無法形容當時那感覺。
他被容修擰著胳膊,摁在地上,掙紮不脫,耳邊聽容修說:“你屬狗的?往誰身上撲?連撲帶咬的,想死?”
楚放還真就思考了下:“你是上麵的?上麵也行。”
容修也懵了,半晌才醒悟:“我不是gay。”
“我也沒gay過。”楚放說,“這不是不熟練嗎?”
像是氣的,聽完半晌,容修才道:“夜店混久了,學壞了?”
楚放就道:“不是,正經的,正式的,我們試試?”
“欠草出去找彆人。”
容修大手捏他下巴,快把他嘴撕開,“你特麼喝多少假酒,學人搞同性戀,搞到兄弟頭上了?”
容修冷臉罵他,冷硬嗓音沒有多餘音色來修飾,卻比在舞台上唱歌更動聽,
那晚,容修揍了人,還罵了人,掉頭就走了。
楚放仰躺在廁所瓷磚上,挨了打,渾身疼,五臟六腑移了位。
天花板的燈光明亮刺眼,仿佛全世界的光線都照過來,不遮不擋把他照得通透。
[我不是gay。]
自此隻能做朋友,做兄弟,一起玩音樂的知己。
那大半年,回美行程拖了又拖。多少次一起在街頭喝酒吹牛,多少次一起爬山聊音樂,站在他身邊望著他側臉,偶爾在嬉笑怒罵中得到他一個若有似無的關懷。冥冥中他知道,隻是兄弟情誼,可哪怕一個微笑、被容修揉了頭發,他都會興奮得整晚睡不著覺。
追求過,被拒了。一直追求,一直挨罵。漸漸地,變成兄弟之間插科打諢的騷話、損友互相擠兌的玩笑。兄弟情誼,最後連他自己也信以為真。
——十二年後,他身邊有人了,容修動了感情,是個男人。
說什麼不是gay,明明當初感覺是對的,如果當年他再勇敢一點,再逼迫一點,追他再堅持一點……或許不是如今光景。
這人其實很溫柔。
就像此時,容修臉上仍未露出情緒,麵色看上去還有點冷。
楚放坐在他身邊,以目光細細描繪他眉眼,“這一年,也不常聯係,越走越遠了,沒拿我當朋友?”
第六顆小骰子輕輕疊上去,容修道:“朋友分很多種,有越走越近的,也有彼此疏遠的。”
“疏遠的原因,有兩種,第一是漸漸遺忘了,第二,是深埋在了心底。”
楚放一邊說,一邊自斟洋酒。
大口飲下大半杯,遞到容修眼前,眼中似有醉意,對容修道:
“就像在樹下埋一壺陳年老酒,時不時挖出來,青梅燙老酒,痛快來上一口,你想……跟我嘗嘗麼?”
一起嘗試一次。
青梅,烈酒。酸烈入喉,燒心燒肺。烈得人糊塗,燒得人抓心撓肝,燒得十年光景落成寸灰,他想一步邁回去。
“不拉小提琴,又去做詩人了?另外,我戒酒了。”容修眼裡多了幾分探究,“不過,青梅酒,我倒知道,泡不好,會變成爛果子。”
兩人對視了一會,楚放移開視線,暢快笑了,“我還哪敢亂泡啊,公司大權在握,爺忙得很。”
“你忙麼,哪忙了?”容修道,“忙還有時間結婚離婚?結了離,離了結,弄個無辜小孩,行為藝術嗎?”
楚放嘴角一抽:“……”
行為藝術。他曾經以為,自己這輩子最傻-逼的行為藝術,就是給一個直男遞過情書。
楚放垂眼擺弄酒杯,“少特麼戳人心窩子,我也不想結,獨身最自由,你不是早就知道?”
“都是成年人了,”容修唇角不經意誚笑,“誰能硬逼著你,十年前,我就對你說過,婚姻法,刑法,不夠明白?”
“我沒你活的那麼瀟灑明白,”楚放道,瞄他一眼,目光往下掃,“那麼,現在,你確定,自己明白了?”
楚放沒拆穿,容修卻微怔,沒點頭,也不搖頭,他麵色平靜,甚至有兩三秒的失神——
那時候,容修剛認識華雲霆,有簽約“華放娛樂”意願。
記得那日,甄素素拿到兩張“藍珍珠”邀請函——白翼要在家照顧奶奶,大梁老虞要回老家。楚放剛好去找他,容修隨手把邀請函送了出去,說是讓他“陪遊”。
碧海藍天,浪花翻湧,兩人站在遊艇甲板上,望向無垠大海。
“……他這麼說你?”容修問。
“我草,這些老王八蛋,在一旁添油加醋,”楚放說,“我剛說完,我是獨身主義者,我爸就給了我一巴掌,說我不孝。”
楚放剛滿二十二歲,就被老楚家催相親。就是那天,在藍珍珠上,容修真正了解“獨身主義”這個詞。
楚放說,他這輩子不想結婚,大篇大論說婚姻的可怖之處。
他對家人表明態度之後,就被老子扇了耳光。
於是,容修就對他說了一堆婚姻法。
“一個小孩懂什麼婚姻法,才剛成年,小心以後娶不著老婆。”
楚放當時這麼說。
“實在不行,等你長大了,跟我搭夥過?”
“神經病,”容修嫌棄地上下打量他,“沒個正經。”
楚放就笑,笑得蕩氣回腸,說容修是花蝴蝶,骨肉皮那麼多,夜夜在舞台下一邊尖叫“容修”,一邊上演脫衣秀——等將來成了搖滾巨星,老婆水兒流成瀑布,也留不住他這個男人。
楚放用“把小提琴拉成女人叫-床聲”的技巧揶揄著他。
容修被損得生氣,懶得理他,手扶欄杆看海。
那時,少年迎著風,站在甲板上,意氣風發,憧憬著未來,也憧憬有一個陪他共度未來的人。
“一生太短,一個就夠了。”容修說。
“隻取一瓢飲?”楚放望向遠方燈塔,“喂,你真不喜歡男的?舞台上那麼騷性,你勾了多少男孩子誤入歧途,你自己知道嗎?”
容修說:“我不是同性戀。”
……
現在想來,算算時間,大概就是那段日子,顧勁臣第一次去了破車庫。
——正如楚放剛才所問:現在,你確定,明白了?
十八歲時,他是真的不明白。他的世界隻有音樂,開竅晚了些,彆人的情竇都開花了,他還沒種下。
後來,真真兒種下了。種得深,一發穿魂,頑強生長,長成了他的男孩子。
其實,當年事,到底給容修造成了影響。之所以“在意”,是因為那扇新世界大門,就是楚放打開的。
自從被堵廁所之後,容修才真正關注Live House裡的同性戀人,基本一眼能看出哪個是,那時他並不知道,那是“雷達”。
當年和兄弟們一起玩時,楚放總是當眾打趣他,說他奪走了容修的“初吻”。
但容修從不認為那是“吻”,隻當懵逼之下被一隻醉狗啃到了。
後來,他和勁臣接了吻。那是第一次,他喜歡上那種感覺,一直喜歡。好似在吮咬鮮果,汁水四溢。總覺不夠,想得到更多。
不想多談,是因為不願多想,不想說謊,也不想讓對方膈應。
不知與PTSD是否有關,當年和華放娛樂的糾葛,令白翼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兩個親人。樂隊分崩離析,傷的傷,殘的殘,坐牢的荒廢了青春。那年容修差點親手殺人,也傷害了一個男孩。
人的記憶如此微妙,它們有著共同的記憶點,是心裡百轉千回的隱痛,並不那麼值得回憶。
這麼多年,隻有與勁臣和好的這兩個月,他才漸漸從隱秘角落中走出來。
——當年的兄弟,現在是合作夥伴,回不到從前了。
人到三十,回首年少時,故事猶在眼前,故事裡的人卻疏遠了。
身邊有很多過客,疏遠的朋友也很多,連煜,楚放……他們都是曾經的摯交,兄弟,知己。在容修看來,不管什麼理由,相隔多遠,斷得開的手足,不是手足;分得開的愛人,不是愛人。
“剛才,”楚放打斷他思緒,將大半雪茄放下,火星熄在煙缸發出滋滋聲,“如果我不打那一巴掌,你打算怎麼處理?”
“你不是說過了麼。”輕飄飄的一聲。
——屍骨無存。
楚放往後靠,笑道,“顧影帝不會冒險,他九月走紅毯。”
容修喝口蘇打水:“不用他動手,他不利落。”
楚放:“……”
“關係真的很不錯啊。”楚放歎道,遞給容修一根雪茄,往後靠向沙發背。
容修沒接話,手指把玩那根煙。兩人挨肩而坐,楚放聞到他頸間香氣。
這人渾身透出一股侵略氣質,內衫領口極低,隱隱見胸肌輪廓,身體前傾時,瑣骨下能看見隱隱吻痕,新鮮的,紅得發紫,可勁兒勾人。
楚放垂著眼,看清吻痕後一笑,肆意傾向容修,指尖撥他領口,在他耳邊問:
“成了?
“看樣子,床上野得很?就跟懟人時的那烈性子似的?
“睡了?”
楚放接連問。
容修撥開他手,目光懶散瞟去,“嗯。”
楚放盯著他,盯得眼睛紅:“牛逼你啊,不聲不響,搞了個影帝。”
“嘴放乾淨點。”容修指尖微彈,突然一粒小骰子甩在他手背,“不是你想的那樣。”
楚放捂住手“哎哎”喊疼,說容修沒良心,說他喜新厭舊,有了年輕漂亮大影帝,忘了過去老兄弟;想當年,第一部鈣片還是他帶容修看的……
容修懶得聽他胡謅,眸子裡卻凝著溫柔笑意,“你才大他兩歲,少在這不著四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