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幽暗的放映廳裡, 兩張俊臉忽明忽暗,他們望著大銀幕上的故事。
男主殘疾,不能自理, 長期受病痛折磨, 生活陷入黑暗與絕望之中,所以早有安樂死的打算。
影片中的這個信息, 兩人都無法忽視。
不過, 好在電影裡有女主的陪伴, 她帶他一起看電影, 聽音樂,推著他去出去遛彎, 甚至帶著他去參加了前女友和好兄弟的婚禮……
在她的陪伴之下, 兩人相處的過程中,他們愛上了對方。
浪漫與甜蜜。
看到這裡,也許會有很多觀眾以為, 故事的結局一定會是圓滿的。
但這隻是導演在和大家玩的一個遊戲。
容修在聽到影片中某一場景的配樂時, 就依稀察覺到,劇情可能不會如他所願。
電影太現實了,即使兩人相愛,因為男主被癱瘓折磨的身體,不能給女主身體和精神上的愉悅,所以他最後選擇放手, 仍然理智地決定安樂死。
看到影片結局時,容修敏銳的耳朵,聽到放映廳無數的抽泣聲。
這是一部虐戀悲劇,她陪他走完了最後的路程,在安樂死診所裡, 她打開窗子,與他一起欣賞窗外景色。
然後,她躺在他的身邊,擁抱著他,最後一次感覺他的體溫。
最後她送彆了他。
故事結局也沒有任何反轉,安靜而又平淡地接受命運給她的那一段經曆,也就是所謂的“釋然文學”?
——許多年以後,她來到愛人最喜歡的咖啡店,打開了他留下的信箋,他曾經的浪漫與理想,成為了她往後餘生的一部分,她不是重新開始一段新生活,而是帶著他的記憶繼續走下去。
電影結束。
容修感覺到,顧勁臣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然後他側過頭,看到影帝眼睛通紅。
顧勁臣望著他,對他輕輕地搖著頭。
沒有任何說話,但容修明白了。
——不管怎麼樣,不能自理也好,病痛也好,都不要放棄他們的未來,不要離開他。
算是他自私麼?
顧勁臣厭惡這部電影。
他承認自己不如影片中的主人公堅強,他無法眼睜睜看著愛人離他而去,更不能接受愛人為了擺脫病痛、黑暗、絕望的人生,而選擇自我解脫。
如果換成容修……
他不會放手。
他知道愛人很痛苦,可是他不會放手。
說什麼自我解脫,說什麼給他自由,他不會放手。
除非容修願意帶他一起走。
這大概是顧勁臣唯一的任性。
放映廳的燈光一點點亮起,四周傳來討論聲,容修和顧勁臣仍然望著大銀幕。
李裡導演直接拿出了紙巾,毫不避諱地擦了擦鼻涕,他早已眼淚汪汪。
大銀幕徹底一片漆黑時,容修側過臉,發現顧勁臣也在望著他,兩人的視線觸在了一起。
很長一段時間,兩人臉上看不出表情,隻有目光緊緊纏繞,暗處交握的雙手十指相扣。
沒有任何溝通評價,也沒有心情分享,他們沒有說話。
顧勁臣眼睛通紅,眼中似有懇切與哀求,對容修搖了搖頭。
容修愣了下,對他露出一抹微笑,輕輕點頭表示“知道了”。
事實上,顧勁臣大概也已經猜到,容修會全程被故事吸引,主要原因還在於男主始終堅持的那個決定。
容修思考的東西,和大多觀眾不太一樣。
如果生活不能自理,還能不能恢複到從前的心態?
如果不能恢複,無法自我調節,是否就會放棄求生,是否會放開愛侶?
過了好一會,兩人才後知後覺地鬆開對方的手。
顧勁臣嗓子啞:“抱歉,讓你看了一部致鬱片。”
容修微笑:“我覺得還好。”
“學習了。”李裡擤了鼻涕,擦完眼淚,忽然道,“趕明兒我也拍一個愛情片,細細膩膩的,BE結局?”
容顧二人:“……”
倒也不必這麼放飛自我。
李導隻談過一次戀愛,也就是如今的嫂子,性格相當潑辣。
估計他能把一部細膩愛情片,拍成雞飛狗跳的京味喜劇片吧?
本想著,等放映廳觀眾都離開了,他們再離開坐席,但……
容修環視四周。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現場並沒有多少影迷離開。
這就是電影節觀眾們的專業、可愛之處。
影迷們三五成群,在放映廳內展開了熱烈地談論,或是抒發分享自己觀影後的心情。
容修和顧勁臣就坐在原位,和李導小聲討論了一會.
在他們準備尋找機會,想著如何從影迷聚集的坐席間離開的時候,不遠處的一堆華人影迷,認出了李裡導演。
主要是李裡身材發福,再加上那一身具有威尼斯中古特色的繡花大襯衫,實在是過於醒目了。
緊跟著,華人影迷們就認出了顧勁臣和容修。
兩人還沒有來得及戴上墨鏡,隻戴了鴨舌帽。
在東方影迷的眼裡,那兩人簡直是神顏值,太容易認出來了!
“啊啊啊!”隨後就是一陣陣低呼聲。
華人影迷們直接朝這邊湊了過來。
半路還讓吸引了外國觀眾的注意。
得知放映廳內有主創團隊,影迷們都非常興奮。
在電影節,任何影片的主創團隊出現放映廳,都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至於能不能遇到並認出來,就要看自己的運氣啦。
見有不少影迷朝這邊而來,容修警惕地皺了皺眉頭。
“沒關係,他們不是應援。”
顧勁臣低聲說,而後朝他們露出笑容,“你們好。”
也確實和國內風格不太一樣。
影迷們相當有秩序,並沒有一窩蜂衝上來,而是與他們保持著正常交談的距離,激動地對團隊友好地問候。
沒有索要簽名,也沒有要求合影或握手、擁抱,這些平日裡見到明星的舉動一概沒有。
接下來,令容修意外的是……
影迷們臉上充滿了熱情與好奇,但顯然並不是對國際影帝或國際導演的那種好奇,而是……
“GU,你對這部影片怎麼看?”
一位外國影迷開口問,聽上去是美國南部的口音。
“我非常不喜歡這個結局,你覺得呢?”
“悲劇才最美啊。”
身旁另一位影迷反駁道。
隨後,就是你一言、我一語的辯論。
影迷們擼胳膊、挽袖子,頗有一種不討論出一個是非對錯,就要在放映廳戰鬥到天亮的架勢。
就……有點懵。
容修目不暇接,左右看著他們的陣營。
時不時聽到有人用中文問:“容修,你是怎麼看的?站在普通男觀眾的角度。”
容修:“……”
坐著看的?
老實說,電影才剛結束,他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
很多時候,容修看到喜歡的電影,通常會二刷三刷。
情節和細節推敲是其一,另外他還要仔細聆聽音樂。
觀看第一遍的時候,他不會看彈幕和影評人的評論,看完後,會用很長一段時間思考。
之後才會去看影評,看一看有沒有忽略的細節,或是沒有看明白的地方,如果感興趣的話,就會二刷去找沒看懂的地方。
對於他這個情商來說(……)情感類影片的配樂,比劇情好理解,音樂是影片的補充解釋。
平時他喜歡超級英雄大片,感情方麵的情節都不會太矯情,不那麼糾結,也不那麼燒腦。
眼下,他還沒有進行思考,也沒來得及回味,這些影迷們就現場掐起來了?
容修不太適應這種節奏。
但餘光看著旁邊,顯然李裡和副導演也都已經習慣了。
顧勁臣瞟了他一眼,索性站起身,在容修伸手拉住他時,他輕輕拍了拍容修手背,示意讓容修放寬心。
然後,顧勁臣抬步,走到了影迷們中間,與他們暢談了起來。
顧勁臣站在不遠處,影迷們圍繞著他,聽他用流利的語言講觀影感受,細膩地分析演員的表演。
那個畫麵,像是眾星捧月,容修坐在座位上,欣賞地望著眼前這一幕。
李裡導演則是拿著手機,快速地記錄著什麼,大概是影片的拍攝方法、鏡頭語言之類?
這種感覺,讓容修想到國內音樂節,歌迷和樂隊偶爾也會有類似的探討,但這種情況十分罕見,歌迷們大多很瘋狂。
容修很喜歡這種氣氛,心裡也憧憬著,有朝一日內娛也能像國外電影節這種氣氛,就好了。
就在顧勁臣與影迷們交流的時候——
——“Rong?”
容修的身後,傳來蒼老的一聲。
嘈雜的放映廳,這一聲幾不可聞,但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了,容修下意識地轉過頭。
“容修,你好。”
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者,深棕發色,一身體麵的西裝。
老者的身邊是兩位看似助理的年輕人。
容修臉上露出一瞬間的茫然神色。
沒認出來。
但他還是禮貌地站起身,微微頷首道:“您好。”
老人笑著說:“我和封先生聯絡,本想約時間見麵,但聽說你今晚在這裡觀影,就直接唐突過來了。”
不等容修開口……
顧勁臣已經來到他身邊,對老者道:“您好,高迪諾先生,上次馬來西亞一彆,已經這麼久了。”
——我在意大利等他,希望他彆讓我等太久。
容修猛然想起這位老者。
土耳其的女歌手的經紀人,高迪諾先生。
想來,眼下他已經退休了,容修還記得,年輕時他也曾是一位歌手。
當時在大馬皇宮酒會,他的歌手由於生病沒等到場,容修還為此在酒會上演唱了一首意大利搖滾《Amandoti》。
後來,食草狼、聖地亞哥、封凜三人都對他轉達過,高迪諾老人說,會在意大利等他。
容修唇角牽出一抹親切的笑容,用意大利語正式地問候:“高迪諾先生,能再次見到您,真的是太好了。”
萬萬沒想到,竟會在威尼斯電影節上,遇到這位老人家。
高迪諾是特意從米蘭過來的。
得知容修入圍了電影節配樂獎,他昨天就動身抵達了威尼斯。
容修給老人家介紹了李裡導演,然後一行人出了放映廳,去隔壁的咖啡廳坐了一會。
咖啡廳裡。
高迪諾剛一落座,乾脆利落,開門見山,直接對他透露了急著趕過來的主要目的。
是的,主要目的,他生怕來遲一天,就會錯過容修。
怕對方參加完電影節直接離開意大利……
……
容修聽他說完,詫異不已:“米蘭交響音樂廳?”
高迪諾笑著表示,他退休之後,在家休息了一段時間。
但是,他實在閒不下來,又成為了一支交響樂團的經理人。
上個月,交響樂團成功簽約出道,即將在米蘭交響音樂廳進行一次演出。
高迪諾趕來見容修,就是想邀請容修參與這次演出,與交響樂團進行合作。
顧勁臣也難以置信。
和容修的驚訝相比,顧勁臣的臉上更多的是驚喜,無意識地一直對容修點頭。
要知道,在意大利,並不是什麼交響樂團都能成功簽約出道。
古希臘,古羅馬,交響樂的起源地,他們不看什麼噱頭、資本、流量,隻看樂團實力水平。
不等容修反應過來。
高迪諾迫不及待地問:“我從業內人士那裡拿到了‘生而為人’的配樂,其中有一支鋼琴協奏曲,也是你的原創?”
“是的,我負責鋼琴部分,樂團是我們當地電視台的,”容修尷尬一笑,“不過,我這個水平,恐怕還不夠登上音樂大廳的舞台。”
“不!你完全沒問題!”高迪諾提高音調,“那支曲子非常精彩,而且入圍了配樂獎不是嗎?”
“我覺得,高迪諾先生的想法很好,”顧勁臣說,“這是最好的時機,對你,對你的樂隊,對高迪諾先生的樂團,都是好機會。”
相對於容修的顧慮,顧勁臣考慮的要更實際。
聽顧勁臣翻譯完,李裡嚴肅臉,點頭道:“確實是一次很好的機會,對電影也是一次宣傳,這是多贏啊!容修,你彆謙虛啊,歪果仁不吃這一套。”
副導演也道:“還考慮什麼?你什麼鋼琴水平大家都知道,難道你缺乏自信?”
容修眨了眨眼:“……”
老實說,他不是缺乏自信,而是……
在場的各位,是不是對“搖滾主唱”有什麼誤解?
為什麼說到“和交響樂團合作”“演奏一支鋼琴協奏曲”,大家全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連最了解他的寶貝影帝竟然也沒有覺得哪裡不對?
說好的搖滾歌王呢?
他才剛剛結束了一場首演,在舞台上像野貓一樣瘋狂噪起來,轉頭就跑去高雅的交響音樂廳?
……嗯,事實上,反正大家已經習慣了。
搖滾歌王?
此時不是還出現在國際電影節了麼?
還是原創配樂入圍呢,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到。
李裡嘿嘿笑著,在旁邊鼓吹容修趕緊答應下來。
由於今天太晚了,容修並沒有與高迪諾先生深談,沒有許諾“一定”,沒有具體確定下來。
說到底,在意大利期間,容修還要以電影主創團隊的行程為主。
一行人暫彆,之後還有時間細談。
高迪諾沒有住在利多島,他還要連夜回主島去,利多島上的酒店爆滿,很難訂到房間。
兩人互相留了聯係方式。
高迪諾明確表示,不管容修能不能與樂團合作,他們都會練習容修的那支鋼琴協奏曲,之後就等電影節結束了。
而且,高迪諾誠摯請求,如果容修不能與樂團合作,他也想和容修、電影主創團隊爭取一下“演出授權”,讓樂團能夠在首場演出時,演奏“生而為人”的那支曲子。
容修倒是沒覺得什麼,李導和顧勁臣都覺得,正是電影節期間,“生而為人”是入圍作品,這是一次很好的宣傳機會。
事實上,國內音樂圈現狀,“電影原聲大碟”的關注度並不高,與國外的情況不同。
在國外,原聲大碟的唱片很走俏,往往一部電影在上映之後,隨之發行一張專輯的情況很常見。
這晚與高迪諾先生相遇,容修聊得很高興,有一種他鄉故友重逢之感,明明也隻是在馬來西亞見過一麵而已。
在咖啡廳門口,李裡導演誠摯地邀請,希望對方明天能來參加首映禮,高迪諾欣然應允。
容修與高迪諾先生道彆,約定電影節閉幕後再聯係。
一行人送高迪諾先生來到電影宮碼頭,目送三人安全上了遊艇。
*
電影節期間,利多島的影院會一直放映到淩晨。
星光璀璨如白晝,深夜猶如狂歡,電影宮碼頭人很多,水上巴士往返。
離開碼頭時,李裡和副導演走在前麵,容修和顧勁臣並肩走在後邊,兩人小聲聊著電影情節。
就在這時候,周圍有一些戴著工作牌的年輕人,在路邊對來往的遊客笑道:“麻煩您,請問能打擾一下嗎?”
在國外也有這種“發傳單”?
“是電影節的官方調研。”顧勁臣說。
話音剛落,身旁就迎來兩位外國青年:“抱歉,打擾您了,這裡有些關於電影節的問題需要您的反饋……”
容修和顧勁臣停下腳步,望著充滿青春活力的年輕人。
兩人看上去二十多歲的模樣。
一位青年用英語慢慢地解釋著,另外一位女生期待地望著兩位華人,遞上來一份問卷調查,上麵是意大利和英文。
“好的。”
容修被青年認真工作的模樣打動。
也許,這就是歐洲是世界頂級藝術殿堂的原因,電影節的工作相當認真。
容修筆答問卷上的二十多個問題時,旁邊的女生還問了一些看似隨意的問題:
“請問,您對本屆電影節最期待的電影是哪一部呢?”
容修回答得簡單粗暴:“《生而為人真是對不起》。”
女生驚喜地說:“我也很期待這部電影,明天下午就首映了!我叫莫妮卡,你知道意大利國寶級女明星莫妮卡嗎,我和她同名。我前天就已經買到首映禮的票,而且明天我會去紅毯……”
容修瞟了一眼顧勁臣:“……”
容修當然知道“莫妮卡”。
就算以前不知道,經過影帝先生“女裝大佬”一番驚嚇之後,他也徹徹底底地知道了。
青年碰了碰莫妮卡:“認真工作。”
女生低著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