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為獲得沃爾皮杯的男演員歡呼鼓掌。
顧勁臣露出溫柔雅致的微笑, 從容地抬手為對手祝賀。
然而，當鏡頭掃過顧勁臣身旁時，所有人都看到——
容修垂著眸子, 抬手摁住了眼角，手指遮住臉龐。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但仍然不太會演。
拿到獎項是他, 而為此努力多年的愛人，卻沒能拿到獎項。
容修眼睛一下就紅了，洶湧而來的情緒難以掩飾, 胸口堵得窒息，視野裡模糊一片，緊捏著手指, 幾乎將骨骼捏碎。
是的，不是第一次了。
老實說, 他想象過, 也期待過, 他渴望與愛人並肩而立, 如果說一點也不想得到這份榮譽，那就太虛偽了。
當他站到領獎台時, 感動, 愉悅, 難以言喻, 但又很快被一種惶恐與焦慮的心情所代替。
這種心情說不清, 道不明，也無法說出口。
得知兩人都拿到提名的時候, 無數次午夜夢回，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心底的那層焦慮。
他曾經想過, 如果顧勁臣這次仍然沒能獲獎，事業姑且不提，容修擔心的是，會不會對顧勁臣的心理造成影響？
所以他接連數日，明裡暗裡，在給顧勁臣灌雞湯。
以及在馬來西亞的酒會上那次，當他聽到來自世界各地的業內人士探討時，他的心臟就猛然之間被一個念頭撞得發痛——
如果他獲了獎，而顧勁臣卻沒能獲獎呢？
不會的。
他不可能得獎。
他隻是一名搖滾歌手，如果他得到了關於電影的獎項，那麼在電影圈一直拚命努力的同事們算什麼？
他又該如何麵對一直為此而努力的愛人，又該如何勸慰對方？
手裡拿著獎杯，告訴他：不得獎也無所謂，叫他放寬心，想開點？
何其諷刺。
何其荒謬。
無數個日夜，他祈禱，他不希望這樣，真的不希望。
這個獎杯，讓他連安慰愛人的勇氣、立場、資格一瞬間全都失去了。
這盆冷水潑下來，前一刻獲獎的喜悅全部衝掉。
他心裡萬分難過。
他更希望自己沒有獲得這個獎座，不如頒一個最佳剪輯，最佳攝影什麼的……
但是，他的這個心聲，不能對任何人傾訴，他情商再低，也不可能說這種話。
他該怎麼辦？
這種窒息的感覺，隻有真正經曆過的人，才會懂得。
容修垂著眸子，視線裡出現了一隻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而後，對方的手指用力，緊握了他的手背。
容修知道自己失態了，微愣了下，側過臉，看向身旁的顧勁臣。
顧勁臣仍然微笑著，目視前方的舞台，給予獲獎者肯定與祝福，渾身透著從容與優雅。
“生而為人”劇組團隊老師們，有意無意地，擔憂地，無奈地，遺憾地，紛紛望向顧勁臣。
可大家卻在影帝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像往年無數次一樣，外殼鍍上了影帝的金身，華麗的麵具牢固而又體麵，讓顧勁臣在全世界的鏡頭前無懈可擊。
可是，容修能一眼辨認得出，哪一時刻是顧影帝，哪一時刻是他的臣臣。
容修反手回握了顧勁臣的手指，與他一起望著舞台。
愛人失去了沃爾皮杯。
失去了。
下一次還會有，一定還會有……
容修眼前一片模糊。
他很快讓自己冷靜下來，細細地思考了一番。
他想，頒獎禮結束之後，他必須得有一些安排。
因為他的身份和立場，不僅僅是與影帝並肩作戰、享受勝利果實的戰友。
更是影帝背後的男人。
是幫助愛人走出陰霾與困境的明燈，是為對方打開心門的療愈者。
是丈夫。
是當對方飛高了，飛累了，乃至於從高空摔下來時，在第一時間衝過去伸開手臂接住對方的人，即使對方把自己也砸得稀巴爛。
他該做點什麼。
這種情況，他能為愛人做什麼，還能給對方什麼？
這是而立之年的容修從沒有過的巨大挑戰。
第一次陪愛人一起承受失敗。
人生不就是由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挑戰、冒險、失去組成的麼，“成功”和“得到”其實才是少數。
這是兩個人這一生一定會經曆的事情。
容修終於正眼看向舞台，抬手為獲得“沃爾皮獎杯”的最佳男主演鼓掌。
而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
掌聲之中，走上領獎台的，是一位老者。
看上去已經步入中老年了，是意大利本土的老戲骨。
禮堂現場，掌聲一波接一波，經久不息。
顯然那位老演員也是很有名氣的，但並沒有什麼大牌明星的氣質？
而且在意大利這種大牌雲集的地方，他的西裝也不是高奢名牌，看上去有些落魄。
原來如此，評審團主席將影帝的獎項，頒發給了一位為演藝事業奉獻一生的老演員？
而且，這位老演員的氣色看上去很不好。
此時此刻，直播彈幕上，也是一片沸騰和質疑聲。
事實上，除了歐洲三大之外，奧斯卡也曾出現過類似的情況，評審團會權衡各種因素，所以說獲獎有時候就是“運氣”。
而國內微博上，在揭曉“最佳男主演”的下一秒，就出現了無數的文字實時直播與轉發。
《顧勁臣與沃爾皮杯失之交臂，全程微笑鼓掌，惹粉絲心疼》
《連續六年爭奪雙料影帝，今夜顧勁臣第九次落選》
《繼柏林成最大贏家之後，顧勁臣威尼斯再次失利》
《國際電影節最閃耀的東方之星，六年來提名到手軟，是否能量散儘即將隕落？》
*
頒獎禮堂後排角落裡，程天逸望向前方“生而為人”劇組主創，目光落在李裡導演的背影上。
顧勁臣再一次沒有獲獎？！
不是說這一次希望很大嗎，而且有駐外媒體稱，評審團主席對“生而為人”表現出青睞？
網友們挺直的腰杆紛紛塌了下去。
……多少次了？
歐洲三大電影節加在一起，少說也有六七次提名了吧？
再次激起網上波瀾。
不僅是網友，還有業內人士們的討論，和以前每次落選差不多的討論。
這次還要更激烈一些。
因為時間不等人，顧勁臣拿到的資源和機會已經夠多了。
這麼多年，六年了吧，恒影將所有資源都給了他，年年衝刺歐洲三大，主創團隊把寶都壓在他的身上了。
顧勁臣今年三十二歲，公司團隊和投資人們，還會無休止地給他機會多久？
思考到這裡，望著李裡導演的背影，程天逸眼睛亮了亮，緊握雙拳，興奮得躍躍欲試。
業內都知道，李裡愛玩獲獎片，票房看都不看在眼裡，沒看連內地無法上映的同誌片都拍了嗎？
最近找程天逸的劇本都是甜寵，還有兩部電影也是商業片配角，他根本不想去拍。
而程常林也時常教導他，趁他還年輕，不要太在意錢，看看顧勁臣，年少成名，一個柏林影帝就讓他身家翻十倍，他現在缺的是資曆和榮譽，隻要有獎項加身，哪怕是國內野雞獎項，將來就應有儘有了……
野雞獎，程天逸怎麼可能看得上？
事實上，程天逸也看不上國內的所有獎項，他自認為，他和顧勁臣的品味一樣，顧勁臣也是看不上國內的獎項吧？
程天逸自認為，自己是走歐洲三大電影紅毯的角色，自然要爭取在三大上拿出作品。
這次評審團對“生而為人”很看好，內部消息都透露過，顧勁臣獲得影帝的幾率超過80%。
但是，顧勁臣再一次落選了。
李裡導演就算嘴上不說，心裡也一定會對顧勁臣失望吧？
任何人都不會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
何況，顧勁臣還有想當導演的苗頭，李裡導演雖然是他的老師，可他怎麼可能心裡沒有想法？
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李導不會膈應嗎？
那麼……
平時李導整天窩在劇組片場，趁著在國外，現在豈不是最好的自薦機會？
程天逸想到這，感到前所未有的亢奮，低頭給程常林發微信，問他老子認不認識李裡，和李導熟不熟，能不能搭上那條線。
*
頒獎台上，主持人繼續接下來的環節。
鏡頭掃過來時，直播畫麵中看到“生而為人”主創團隊，李裡坐在席位上，用紙巾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而坐在過道另一側的莫裡森導演團隊，也充滿期待地望著舞台上。
現場嘉賓們都屏住呼吸，等待著揭曉主競賽單元的“最佳導演”的結果。
又爆冷門！
法國墮.胎題材影片《秘密》的女性導演獲得了“最佳導演”銀獅獎！
不是爭得麵紅耳赤的莫裡森和李裡！
兩位導演都很無奈，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老實說，所有人都認為，本屆威尼斯電影節，獲得三次提名的莫裡森導演，大概率能夠憑借《落日》獲得最佳導演。
但是，獎項落在了法國女導演身上。
《秘密》在場刊評分和口碑都一般，甚至連配角部門的獎項都無人問津。
在場很多電影都察覺到，與今年其他兩大電影節一樣，最佳導演都是女性，而且她們的作品也都是女性題材的影片。
這也是影史首次出現三大電影節在同一年將“最佳導演”頒發給女性的情況，不知這是巧合，還是彆的什麼？
畢竟全球都在討論女性地位。
聽到公布結果不是自己的名字，李裡導演似乎還舒了一口氣，歡快地抬手為那位女導演鼓掌。
李裡對自己獲獎並沒抱多大希望。
他已經擁有一座銀獅獎座，二封威尼斯導演幾乎不可能，倒不如期待一下，在六十歲的時候，再來爭取終身成就獎之類的。
所以，隻要沒聽到讓他產生心理陰影的那個名字，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接下來，是威尼斯電影節的最高獎項。
“最佳影片”金獅獎。
安靜，緊張，全場安靜。
這場電影節的最高獎項。
甚至可以聽到心臟跳動的聲音。
評審團主席公布結果。
是冷門，也不是冷門。
正是在一開始獲得“最佳剪輯獎”的影片《老年馬克的婚禮》！
結束了？
容修眼前模糊，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此之強，但似乎遇到團隊或愛人的事，就變得無比惶恐脆弱。
真的隻有他一人獲獎。
他仍然記得，當初去片場探班，親眼看到團隊有多麼的努力。
他仍然記得，那時天很冷了，顧勁臣要拍夏天戲份，穿著單薄的白襯衫，嘴裡含冰塊，凍得嘴唇發紫拍外景。
就這麼結束了？
之後的獎項沒有任何懸念，那位獲得金獅獎的老導演，又獲得了終身成就獎，他在領獎台上直接表示，這是他最後的電影作品。
威尼斯在汲取新鮮血液，同時也在給老家夥們一個交代。
容修側過臉，看向身旁的顧勁臣。
感受到柔軟的目光，顧勁臣轉頭迎他視線。
容修的眼底紅透，隱隱有了紅血絲。
是的，在頒獎典禮之前，他跑去cos《諾丁山》，給寶貝影帝灌了一肚子雞湯，但是，他卻忘記自己也喝兩口……
高看了自己。
被打得措手不及。
毫無疑問，他受不了這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