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勁臣抹了一把鼻子, 滿手滿臉的血,轉過頭時,把花朵嚇了一跳。
“對了, 我忘了把獎杯拿給容修……”
顧勁臣捏著鼻子,轉身往臥室走,“我得把獎杯還給他。”
“顧哥, 顧哥,你流了好多血,是鼻子嗎, 讓我看一看……”
花朵追在顧勁臣身後, 路過洗手間,衝進去撈來衛生紙。
“容修的獎杯呢?第一個國際獎座, 他還沒有好好摸一摸看一看, 我去拿獎杯, 你給他送過去。”
顧勁臣捂著鼻子, 飄忽忽往前走,在大客廳找了一圈。
曲龍一抬頭,見顧勁臣一臉血,嚇得大驚失色。
顧勁臣往臥室走去。
花朵和曲龍進主臥時,看到顧勁臣匍匐在地。
顧勁臣跪在地毯上,正在探頭往床底下看,“怎麼不見了?容修的獎杯怎麼不見了, 我記得放在床上了,為什麼沒有了?”
“顧哥……”
花朵呆愣在門口, 小心翼翼往前走,驚慌地看著趴在地上的顧勁臣。
曲龍環顧四周,望向露台外。
獎杯端端正正地擺在小圓桌上。
曲龍:“在外麵。”
花朵蹲下來:“顧哥, 彆找了,獎杯在那呢,你彆嚇我,快擦擦……”
“哪呢?”顧勁臣抬頭瞅著她。
“露台呢。”花朵拿著一大把紙,壓著他的鼻子,哽咽著,“獎杯好好的,你沒事嗎?”
顧勁臣目光移向玻璃拉門外,驀地就笑了,支撐著站起來:“我能有什麼事。”
說著,顧勁臣接來她手中的紙,摁著鼻子,衣擺上全是血跡,轉身去浴室洗鼻子。
嘩嘩的水聲中,花朵和曲龍站在門口,擔憂地望著他。
顧勁臣趴在洗手池,血液被冷水衝散,變淡,流入管道消失不見。
從洗手間出來,他用紙堵著鼻子,往露台走去。
花朵伸手想拉他:“顧哥……”
回過神,追上去,聽到玻璃門的鎖“哢噠”一聲。
花朵懵了,焦急地站在露台門外敲,回頭望向曲龍。
這太危險了,露台上隻有一個雕花護欄。
曲龍上前,握住門把手,用力晃了下,“勁臣,天晚了,你彆一個人在外麵,你穿得太少了……”
“顧哥,求求你了,打開門,”花朵放緩語調,小聲哄著,“快打開門,那裡不安全,顧哥……”
曲龍皺著眉頭:“勁臣,我去喊容修了,我這去喊容哥,你聽到了嗎?你不聽話,我去喊容修。”
顧勁臣拿起獎杯,轉身回到拉門前,打開玻璃門:“不要去打擾他。”
花朵慌道:“那你彆做傻事。”
顧勁臣聞言一愣,噗嗤笑出來:“還不至於,你跟我時間不短了,我們經曆得還少麼?”
花朵:“……”
今非昔比啊。
以前是你一個人在前麵跑。
終於有伴了,很怕被落下吧。
花朵和曲龍站在露台門口,細細端詳顧勁臣的臉。
血止住了,染紅了堵鼻子的紙巾,顧勁臣隨手揪了一條紙,又換了一卷塞進去。
“我隻是想在這待一會。”
顧勁臣仰頭感受了一下海風,轉身走到露台邊,揚了揚脖子,仰頭望向星空。
曲龍望著他的背影,沒再說什麼。
花朵在衣架上找到長浴袍,來到露台要給顧勁臣披上。
走近時,聽到顧哥小聲在說:“凡殺不死我的,會使我更強大。”
花朵愣了愣。
尼采的話,是容修混進記者采訪那天,對顧哥說的。
是的,花朵已經跟了顧勁臣太久了,他們一起經曆了那麼多。
像一隻戰得鮮血淋漓的白豹子,到療傷的時候了。
花朵沉默地站在顧勁臣身後,然後慢慢地往後退,往後退,退到了露台外麵。
“關上門,請給我半小時,謝謝。”
顧勁臣背朝著她,啞著嗓子說,他沒有回頭。
“好的,顧哥。”花朵輕輕地為他關上玻璃門。
*
對麵套房的臥室裡,容修洗完澡出來,隻圍了一條浴巾。
來到衣櫥前,容修拿起衣服,不經意看到一套深色的真絲睡衣,和顧勁臣剛才穿的那身白色的是同款。
目光逗留在那身衣服上好久,容修將手中那套純棉的放下。
指尖輕輕觸摸到真絲質地,那滑柔的觸覺,仿佛細膩的皮膚,他反手拿來了真絲的這一套。
好像穿上這一身,就能感覺到愛人在他懷裡,
關了燈,窗簾很薄,月光透進屋內。
容修躺在大床上,輾轉反側,他坐起來,拿來手機看時間,已經快淩晨。
想起剛才與顧勁臣的交談。
他們像往常一樣聊行程,聊咖啡,聊娛樂,看起來和平時沒有差彆。
然而,有些問題,確實被他們回避了。
他以為,他能一如既往地,像對待自家兄弟們那樣解決事情。
如果是自家兄弟們落選了,兩句毒雞湯直接灌進去,摁頭練琴一個月,糖水小皮鞭伺候著,什麼玉玉症都給他治好了。
可是,當麵前的是愛人,他竟然連開口提起也不敢。
輕不得,重不得,唯恐觸碰到傷疤,不小心弄疼了對方,也疼了自己。
其實,他想對顧勁臣說,沒得獎也不要緊,獎項代表不了什麼。
這句話真的合適麼?
他險些點開網頁,去問一問網友們,拿著獎杯的人,對落選的人說,輸了也不要緊,真的沒關係麼?
或許有點矯情,但是,真的沒關係麼?
話不能亂說,可能會傷人,而不自知。
……毒舌的魔王自我覺醒到了這一點。
猶豫了半晌,他關了網頁,躺在床上,屏幕的亮光照著那張俊臉。
腦子裡把能他想與對方說的那些話,一句一句地過濾了一遍,心裡默默分析了一下。
是的,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國際電影節的頒獎禮。
第一次獲得國際獎項。
第一次在全球直播上,顧勁臣主動地擁抱了他。
他們第一次事業上齊頭並進,一起經曆了驚心動魄的勝負時刻。
有好多話題想和自家影帝聊。
還有登上領獎台時的那份複雜心情,也想與對方分享。
正如在獲獎感言時,他的目光越過重重人頭,穿透黑暗與模糊,全世界都暗下來,有些話隻想對他一人說:這一次,每一次,所有的理想與目標,將來都想陪你一起完成。
容修好想問一問,如果“生而為人”沒有拿到任何配角部門的獎項,獲得沃爾皮杯的幾率會不會更大?
在任何國際獎項中,不管是電影還是音樂,這些都是評審團會的必要參考條件。
是不是恒影公關的問題?
容修想,參朗是不是將更大的精力和財力用在了親弟身上?
要知道,一部衝刺國際獎項的影片,尤其是奧斯卡大獎,宣傳資金,外加學院公關,動輒就會高達上億元。
有好多話題想討論,好多心情想分享,但是他們什麼都不敢問,隻餘眼光糾纏交融,彼此保持默契的回避與分寸,聊著一些不相乾的溫柔話題。
唯恐觸碰到傷疤,唯恐踩到心理底線。
唯恐兩個緊密纏繞的靈魂蒙上俗塵,讓這一段毫無利益汙染的愛情沾上一絲絲不純粹。
可是,這不是豆蔻初戀,婚姻和事業,有時甚至是對立的存在。
世俗、利益、情愛,他們天真地都想要,根本做不到“事業不乾涉”,他們將三者糾纏成一股繩,難免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難題。
已經快淩晨了,明天要早起,可他輾轉反側,一直沒睡著。
容修又坐起身,下了床,在主臥裡徘徊了一圈,他轉身出了臥室。
套房裡一片幽暗。
他來到小酒吧,打開小冰箱,拿出一瓶水擰開。
剛要仰脖灌下,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告訴他:不準喝哦,會腫的,明天要拍照。
容修停頓了下,又試著仰頭,最後還是停下了。
隻好稍稍喝了一小口,潤了潤喉嚨,放下水瓶,坐在了高腳椅上。
套房裡一片安靜,大家都各自回房休息了。
容修單手支撐著額頭,點亮手機看微信,置頂的頭像沒有消息。
四周靜謐幽暗,容修坐在高腳椅上久久沒動,然後,他伸手拉開小酒吧抽屜,看到裡麵的一盒雪茄。
從雪茄盒裡抽一支,放在鼻間輕嗅,煙草味很香。
手指把玩了一會,他拿來雪茄剪,剪掉了雪茄兩邊圓頭,叼在唇間,點燃。
舌尖輕舐到雪茄切口處,品吸到了辛香氣味,容修用力地吸了一大口。
希望煙草麻痹神經,給他帶來思考靈感。
結果,卻被這一口嗆得直咳嗽。
他問了,嘗試了,可得到的是影帝的一句“你彆在意”。
是自己太過在意麼?
全網觸目驚心的這則新聞,難道不應該在意麼?
《好摯友雙雙入圍威尼斯,一人斬獲銀獅,一人落寞離場》
手機亮著幽幽的光,容修盯著微博熱搜,雪茄煙霧繚繞,他咳得不行,偏要多吸兩口,最後嗆得雙眼通紅。
他已經戒煙十年了。
當年因顧勁臣而戒斷,如今因顧勁臣而就範。
雪茄燃得慢,隻燒了一點,沒往肺裡吸,容修自覺地掐滅了。
記得,第一次聊到“戒煙”話題,顧勁臣對他說過,以後也不要再吸了,要活得久一點。
今晚又讓他徹夜難眠,攪得他一團亂,一方麵戴著柏林影帝的麵具,硬生生把他從房內攆出來,一方麵又紅著眼讓他早點睡。
男人的身影坐在黑暗中很久,四周雪茄香氣久久未散,儘管思考了很久,得出的結論仍然沒有改變。
顧影帝和顧勁臣,他都想要。
客房裡,封凜聽到腳步聲,從書案前起身,打開房門,向外麵探頭。
撲麵而來一股雪茄香。
封凜來不及理會,幽暗之中,隻見眼前閃過一道黑影,直奔玄關而去。
封凜:“容修?”
容修:“我去收拾收拾他。”
封凜:“??”
沒等回過神,就聽到套房門“砰”地一聲響,像有人在黑夜中像開了一槍。
封凜沒有追出去,默契地知道自家魔王要去乾什麼。
什麼收拾收拾,明明是心疼人家,也疼得熬了自己。
自家熊孩子,比兩年前成熟了。
封凜腦中閃過這個念頭,不禁輕笑了下,他還記得當年在攀岩館第一次見容修時的場景。二十八歲的英俊男人在金牌經紀人的眼裡,完全就是一個不知人情世故的毛頭小子。
換做兩年前的容修,剛和顧勁臣在一起那陣子,真的會粗神經到彆人說“沒事”,他就相信了。
然後,封凜就聳了聳鼻子,抬手扇了扇滿屋子的雪茄味。
這家夥是要在家裡放火嗎?
果然,沒過多久,套房門被敲響,封凜出去開門,花朵和曲龍笑盈盈站在門口,表示要來借宿一夜。
不用說明原因,封凜喜聞樂見。
封凜矜持地做出“請”的手勢,問候方式很特彆:“祝他們夜晚愉快。”
“是啊。”花朵和曲龍進了門。
花朵眼睛通紅地笑了笑,她想起剛才打開房門的畫麵。
平日即使在龍庭家裡,也把居家服穿出一種禁欲感的容修,一身衣衫不整,睡衣扣子沒係好,頭發亂糟糟,光著腳丫子穿拖鞋,倉皇站在門外。
不顧及酒店走廊監控,不管周遭有沒有外人,午夜敲響了愛人的房門,隻道:“我想見他。”
*
那感覺像是胸口挨了一棍子。
眼睛仍是閃光燈刺激的不適感,那是一種視線邊緣被遮住了簾、不完全失明卻看不清楚的惶恐不安。
在外人眼裡,顧勁臣看起來毫無異樣,但他的內心世界已經靜止。
是那種無力運轉的靜止,腳下像有沼澤,他在慢慢往下深陷,無法再邁出一步,連呼吸的力氣也沒有。
顧勁臣站在主臥陽台上,手搭在護欄,望向水城星空下的遠方大海。
他仍然可以繼續保持影帝的優雅,並且順利完成接下來的所有工作。
而旁人有所不知的是,他的身體早已沉得無法負重前行,多年來他不停地在身上一層層黏上厚重的盔甲,每每經曆這一遭,他就要用無數時間來適應並修複自己。
今年要比以往更痛一些。
離開頒獎禮堂的那一刻,陣痛很快變成了絞痛,而且多出一種焦慮、自責、難過之感。
以前抱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心情接受一切成敗結果,可今年他確實格外在意。
因為他活得更明白了。
更珍惜每一個機會。
他意識到了榮譽的可貴之處,如饑似渴般地需要,裝在心裡的“愛人”以及向往的“未來”,他都想要。
他也知道,從今往後,他們的機會與時間,一旦流走就無法挽回。
渴望在容修麵前做到最好的自己,想拿到好成績給他看,想讓他高興,想給他幸福。
承諾過的,一定會更加的努力。
想得到更多的榮譽,無論如何,都會給他未來。
頒獎典禮時,揭曉“最佳男演員”的那一幕,始終在腦中,揮散不去。
他今晚甚至戴上了戒指,一意孤行地設計好了在領獎台上撩發絲的動作,他想在全世界麵前展示他被禁止的婚姻,他的獲獎感言裡有容修。
他想起,曾幾何時,他在去往洛杉磯的飛機上,做過的那個夢——
頒獎典禮上,他和容修坐在嘉賓席位上,領獎台上的男主角不是他。
他望著近在咫尺卻根本看不見他的容修,就那樣傻傻地愣住,連大腦也停止運轉。
兩人明明離得那樣近,容修卻看不到他,聽不到他,碰不到他,感覺不到他……
那是一個很可怕的噩夢。
幸而現實中沒有發生這種事。
事實上,當公布獲獎結果時,容修和夢中一樣並沒有轉頭看他,但他能感覺到,當時容修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情緒跌落到了穀底。
剛才見麵時,容修仍然對他小心謹慎,說話也不利索,一直凝視著他,眼底有紅血絲和淚水。
這比那場夢,更讓他難受。
任何台詞和演技都派不上用場,他甚至不知該如何麵對這樣的容修。
而,長此以往下去,夢中所寓示的一切,真的不會變成現實麼?
現實中有多少相親相愛的情侶,他們曾經以為會相伴到老,中途卻因事業的差距,導致精神需求拉開了距離,乃至於三觀也漸漸不同了,最終漸行漸遠。
顧勁臣垂著眼,望著那個銀獅獎座,手指輕輕觸碰上麵的名字——
——Rong Xiu
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啪嗒,眼淚滴落在手背。
原本以為,強大堅韌如他,經曆過這麼多挫折,任何打擊都能承受,他有能力很好地調節情緒。
但今晚走出電影宮大門時,眼前是爆滿的記者,鋪天蓋地的閃光燈。
對他來說,分明是遊刃有餘的場麵,而當無數炮筒一般的鏡頭包圍過來的時候,他卻猛然之間感到了無比的恐懼。
恐懼。
他覺得天旋地轉,暈眩感讓他大腦一片空白,幾乎以倉皇的姿態逃離了現場。
出道快十年,他從來都沒有恐懼過鏡頭。
那種感覺陌生而又叫他茫然,他隻想躲在黑暗裡,停止思考,也不想動彈。
連手機的攝像頭也讓他發抖。
在李導套房裡的時候,白翼給他發視頻邀請,本來想按接受的,手指卻發抖得厲害,直接被他拒絕了。
心底深埋著的危機感與恐慌慢慢地浮出水麵。
他仍然記得,容修闖入采訪套房,冒充記者那天,對他說過的那三句分享。
從鼓勵,到敦促,到當頭棒喝。
每一句都是能讓他在失敗的烈火中重新站起來的理由。
可是,事實上,他心裡很清楚,這種無力與恐慌,不是“失敗”本身帶來的。
也並非外界的傷害。
32歲這年,他失去了晉升的最佳機會,全球媒體都在報道這條新聞。
——到此為止了麼?
就像容修曾經所說,天賦與想象力,決定了藝術工作者是否能衝破門檻,繼而更進一步,終臻化境。
六年了。
六年都因為運氣不佳?
天賦讓他止步於此?
他知道,眼下思考這些不合時宜。
可他必須思考這些,不停地分析失敗的原因,找到自己的錯誤。
就像高考前的模擬考試,他必須寫下一本錯題集,他停不下來,他必須振作起來,儘快找到出口,快點想出辦法,不然……
他很快就會追不上愛人的腳步了。
走出頒獎禮堂,站在人潮洶湧的大廳裡,看到容修轉身離開的那一刻,他猛然之間意識到,他就快要追不上容修了。
遠方吹來的海風很涼,冷颼颼的,顧勁臣輕輕發著抖。
他垂著眸子,注視著手裡“最佳配樂獎”的銀獅獎座。
六年前,他擁有了一個銀熊獎。
現在容修拿到了銀獅獎。
他們終於真正意義上的齊頭並進。
明明是高興的,他知道自己其實是激動亢奮的。頒獎典禮上,他全程都在聚精會神地等待揭曉“最佳配樂”。
聽到“容修”的名字時,他開心得發瘋,那是他人生中最驚喜、最振奮的時刻,比自己任何一次獲獎都要高興,他激動得無以複加,他為愛人實至名歸而心潮澎湃。
是的,明明心情是高興的,可是為什麼會這樣害怕……
怎麼會這樣害怕。
害怕而又自責,害怕得不敢直視容修,自責得不敢問一句:容修,獲了獎,你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