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 丹麥街的小琴行裡, 容修坐在施坦威大三角前，他邀請顧勁臣坐在身邊，先進行了手指體操的熱身，音階和哈農來了一套。
老紳士在容修彈奏音階時, 就驚訝地端著紅茶過來了。
他聽了一會, 表情從詫異轉為欣賞，坐在一旁靜靜地聆聽。
起初隻是最基礎的琶音練習, 那雙手像魔術般越來越快，速度與力度控製功力相當之強。
彈奏了音階練習, 就是和弦練習，高難度與生僻的琶音，容修將簡單的練習彈奏得妙趣橫生。
很快地, 就有一對母女推開了玻璃門。
隨後又有幾位客人進來，不少帶著孩子的家長被這琴聲吸引。
孩子們安靜地圍攏過去，從五歲到十二三歲不等。
他們站在鋼琴旁，直勾勾盯著琴鍵上靈活彈奏的雙手, 眼中滿是驚豔和好奇。
那雙手快得彈奏成了幻影！
等到容修的手指熱了起來, 顧勁臣小聲：“又來了聽眾。”
什麼叫“又”？
兩人同時想起, 在馬來西亞的街頭，他們也是這樣蹭鋼琴來彈，那天夜裡，在大馬午夜街頭，容修演奏的是《花樣年華》。
容修轉頭看向四周。
客人們進到店內, 並沒有打擾，也沒有谘詢樂器，而是帶著笑容欣賞音樂, 老人也沒有去招待客人，所有人都靜靜地等待接下來的演奏。
容修手指離開琴鍵，張開十指活動了下，翕張，握拳，壓指……
大家都知道，正式的演出就要開始了。
有兩位中年女人在窗邊坐下來，她們的孩子仍然站在鋼琴邊。
其中一位女孩年齡較長，大概已經讀七八年級了。
容修左手起落，一個輕緩夢幻的沉重八度響起，同時右手彈奏出了流暢的三連音，猶如流水般的音符，卻毫不粘連。
隻一個小節，老紳士的笑眼就睜開了。
《Piano Sonata No.14， Op.27 No.2》
年輕人將“月光奏鳴曲”的節奏、旋律、音色都把握得相當穩定。
“我聽過這一首。”女孩說，“貝多芬的月光曲！”
“噓。”坐在窗前的婦人豎起食指。
“好好聽啊。”孩子們驚歎道。
“貝多芬升c小調第十四鋼琴奏鳴曲。”容修說。
這支鋼琴奏鳴曲太有名了，也是世界廣為流傳的曲子，在場孩子們大多聽過。
較為年長的那位女孩學了多年鋼琴，她甚至嘗試著彈奏過，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英俊的小哥哥彈奏“月光”。
老紳士靠坐在沙發上，微微閉著眼，聆聽著這段慢板。
在很多外行人看來，第一段的慢板，聽起來更簡單，好像更容易學習，也是傳播最為廣泛的。
但事實上，第一樂章的慢板，最能聽出演奏的功底，是相當吃功夫的曲子。
左手變化多端的斷奏和弦、三連音的力度與節奏的控製、隱藏於左右手的第二和弦，以及右手爬升的琶音……
慢板中的這些細節，令它成為所有專業演奏家都去挑戰的樂章。
“太完美了。”
坐在遠處的婦人輕聲道。
月色如織如練，流暢如水的旋律在琴行裡回蕩。
從“pp”很弱的力度，到最重處也不過是“mf”的中強，那旋律很慢而輕，充滿了夢幻之感，卻猶如月光揮灑下來，充滿了穿透力，飄到了外麵的街上。
容修的音樂有魔法。
於是，又有客人被吸引進門，好奇地望向彈奏名曲的琴師。
“是月光奏鳴曲啊，好久沒有聽過了。”
“在外麵聽到，音色太好了……”
“這是施坦威？”
“我爸用家裡的施坦威彈得沒有小哥哥好聽……”
剛進門的中年男人也帶著孩子，他們一起來到鋼琴前，一邊聆聽著美妙的音樂，一邊上下打量這台百年施坦威大三角。
中年男人大概是專業，他以為，這兩個年輕的亞裔，是想買這台鋼琴，所以在試彈。
聽著容修的琴聲，顧勁臣不由得有些失神。
這次的“月光奏鳴曲”，與容修以往彈奏的有細微不同。
月光被陰雲遮擋，朦朧，靜謐，溫柔，帶著淡淡的憂鬱，除此之外，容修這次的演奏中，還隱藏著絲縷的悲愴。
而到了第一樂章末尾時，終於洋溢起了激昂的熱情。
仿佛陰雲密布的午夜，終於從陰霾中透出那一絲絲的明亮。
不知這是否映射了他的內心？
第一樂章之後，就是優美典雅的第二樂章，作為簡短的過度樂章，有多次的重複，李斯特稱之為“溝壑間的一朵小花”。
而在容修的表達之下，它是一朵午夜月光之下悄然盛放的小玫瑰。
“這架施坦威的音色真的好細膩啊！”老紳士身邊的一位貴婦人閉著眼睛聆聽，感歎道，“比家裡的立式鋼琴好聽多了！”
容修：“施坦威鋼琴是很細膩，中古時期直到90年代，施坦威都以細膩著稱，21世紀以後的琴就退步了。”
老紳士微微點頭讚同，轉而道：“你謙虛了，這也是演奏者的本事，琴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彈鋼琴的人。”
直到容修彈奏到了第三樂章，老紳士終於站起了身。
因為到了他最喜歡的部分。
這是充滿了爆發力、最具有表現力的樂章，猶如劇本中的高潮，像協奏曲一般華麗絢爛。
羅曼-羅蘭稱之為“心靈的力量終於征服了痛苦”的樂章。
這就讓人很理解了，之所以容修在演奏之前做了很長時間的琶音練習，就是因為第三樂章的強烈琶音組合猶如狂風驟雨一般。
強度遞增，愈來愈烈。
驚濤駭浪，傾瀉而下！
太舒暢了。
老紳士聽出了其中的不屈與堅定，他抬手揉了揉後腦勺，感覺到腦後浮起一片雞皮疙瘩。
這個年輕人將這首曲子詮釋得太精彩了！
起起伏伏，琶音之後，洶湧的情感收斂，漸漸迂回婉轉……
隨後，那種充滿了戲劇色彩的高潮之美，再次呈現出來，將整首曲子推向一個華麗而又龐大的氛圍之中。
升華！
厚重的情感鋪天蓋地，明確地表達出那種“熱愛”，讓人輕易地共鳴到那份感情與熱情。
洶湧激昂，再次升華！
情緒的表達也很完美，第一樂章憂傷柔美中，那絲絲縷縷的悲愴之感，讓第三樂章更加的震撼人心。
這就是容修的霸道音樂。
還有華麗的演奏技巧——
密集的音符，不和諧的和弦，強烈的衝突感，一波緊似一波地席卷而來！
在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而又對曲子描繪的畫麵心馳神往。
顧勁臣則是感覺到一陣陣戰栗，呼吸變得局促而粗。
感受到愛人噴薄的情感。
七分鐘的第三樂章，所有人都折服在男人的蹁躚十指之下，一氣嗬成，行雲流水，沒有半點拖泥帶水，讓在場所有人都大飽耳福。
一曲結束，琴行安靜下來。
啪啪……
不知哪位客人帶的頭，四周傳來掌聲。
容修閉著眼，輕輕地呼吸著，眼底情思翻湧，歌王入戲了。
再睜開時，容修轉頭，深深看了一眼顧勁臣。
緊接著，容修詫異地注意到，顧勁臣恍神，瞳孔似擴散，氣息也不太穩，麵頰紅潤，目光泛著蒙蒙水光。
容修唇角勾出一抹笑，像是對顧影帝的神態很滿意。
而後，他起身，對周圍客人們頷首，“感謝大家的聆聽。”
“真的太棒了！”老紳士為他鼓掌，終於開口，“你是專業的鋼琴家，中國人？”
“中國人，我是鋼琴愛好者。”容修說。
“你的演奏風格細膩而又厚重，很適合施坦威。”老紳士篤定地說。
“是的，這台鋼琴太棒了，我家裡是施坦威九十年代的B-211。”容修說。
老紳士挑眉而笑，B-211曾被稱作“完美的鋼琴”，不論是音色還是手感，適合在中型音樂廳演奏。
年輕人說，家裡的鋼琴，顯然是家境非常不錯。
而店內的則是一台M-170，要更親民一些，比B-211小一圈，適合放在空間不太大的住宅。
雖然如此，但她絲毫沒有降低施坦威的好音色。
“我也想彈！”旁邊的一個五六歲小男孩說，扭頭尋找他的父親，“爸爸，我也想像叔叔一樣彈鋼琴！”
老紳士笑道：“去彈吧。”
“我也要彈，我也要！”
其他孩子也積極地表態。
家長們都比較詫異，尤其是那位貴婦人，她記得，在進來這家琴行之前一刻，才剛在車裡和她的女兒鬨了一陣不愉快。
十二歲的小姑娘正是叛逆期，她昨晚剛哭著說，以後再也不彈鋼琴了。所以，貴婦人今天帶女兒來丹麥街，想試一試如果給她換換一台更好的新鋼琴，會不會讓孩子重燃學琴的熱情。
那位小姑娘坐在了百年施坦威前，學著容修的樣子，慢慢地彈奏起“月光”第一樂章的旋律。
容修笑著聆聽了一會，張了張嘴，像是想要提醒她什麼，卻又沒想好措辭，或是不知該如何表達，容修轉過身，對顧勁臣耳語了一番。
於是，顧影帝站在孩子們的鋼琴邊，對他們提醒道：
“注意強弱，慢連音，要有很強感染力，想象夜色裡的月光。”
“注意手指，回家要練習哈農。”
“再乾脆一點，顆粒性，音和音之間不要粘連……”
“……”
就這樣，在倫敦一家不起眼的琴行裡，兩人愉快和孩子們玩起了音樂。
直到後來，一位年輕女孩進來，一眼就認出了顧勁臣，隨後連容修也未能幸免。
要知道，她隻是想買小提琴的琴弦，沒想到竟然看到了兩位華人明星，推特上兩人是熱門，這兩天全是《全球通緝》的新聞！
不過，好在女孩並沒有聲張，隻是激動地與兩人打了招呼，聊了聊七日逃亡的話題，又與他們合影留念。
直到這時，老紳士和店內的客人們才知道，這兩位帶著孩子們玩音樂的年輕人竟然是明星。
也不知那些客人有沒有在這家店購買樂器，顧勁臣看出，也許這家店並不是老紳士的主要營生，這麼多顧客上門，老紳士竟然都沒有趁此機會宣傳促銷。
容修倒是一直很忙，在店裡挑選了很多舊書，都是非常珍貴的工具書，也有如今很難找的樂譜和音樂家傳記。
“這些都是您的書麼？”
容修在一本書的扉頁上，看到了老紳士的簽名。
“是的。”老紳士微笑著說。
——鮑勃-格雷。
容修微微蹙眉，猛然間想起什麼。
他將工具書翻到前麵，看到書籍的作者，正是這個名字。
這是一位鋼琴家。
容修詫異地轉頭，望向老紳士的臉：“我聽過您的音樂，您演奏過肖邦練習曲。”
說著，容修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隨手拉住顧勁臣的手，像是給他介紹：“勁臣，這位鮑勃-格雷老師，演奏過肖邦的練習曲，當年我練《練習曲作品10第1號》時，就是聽他的作品學習的。”
顧勁臣也是不可思議：“老師，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