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對自我要求極高的柏林影帝來說,剛才的表演簡直糟透了,他對此十分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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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快速吃完午餐的場務們,望向片場偏僻的角落,大家都為顧老師捏了一把汗。
四周的氣氛很詭異,大家都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原本計劃,這個場景拍完才開始吃午飯,沒想到開局第二場戲,就被顧老師打斷了。
飾演醫生和教練的老戲骨一邊聊著劇本,一邊抹了把滿臉的汗水,準備去布景中再找找感覺。
而在場不少龍套演員,卻是心中腹誹了下。
過分挑剔矯情,就不是自我要求高,而是做姿態給人看了。
導演都沒說什麼,顧勁臣身為演員,反複提出表演問題,是否有自視甚高、扭捏作態的嫌疑?
吃完了午飯,容修和顧勁臣回到棚子,李導正在與兩位老戲骨談話。
顧勁臣沒有與任何人打招呼。
進門之後,容修就讓花朵搬了個椅子過來,讓他坐在正對門的窗下,容修則站在窗口,和他一起望著窗外的風景。
在場任何人的目光,容修都沒有在意,而是微微側過身,將顧勁臣給擋住了。
即便仍然有很多人有疑問。
在導演都叫“完美”的情況下,柏林影帝卻說自己演得“不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顧勁臣也始終沒有解釋這一點。
也許……
如果沒有容修在場,他可能會妥協於周圍的壓力,也會質疑自己的天賦和直覺,這場戲可能不會重來一次。
比如,在“生而為人”那部戲裡,他就對與賀邵明“七年之癢”的一場戲表演不太滿意,但最後他沒有堅持自己隱約的感覺和想法。
但是,此時此刻,容修在他的身旁,全心全意地鼓勵他,支持著他。
容修望著窗外秋景,唇角帶著笑:“慢慢思考,我期待你演出一百分的片段,我要為你創作出一百二十分的配樂。”
過了十多分鐘之後。
“準備的怎麼樣了?”李裡和兩位老戲骨談完話,三人一起來到顧勁臣的身邊。
顧勁臣連忙站起身,頷首道:“給老師們添麻煩了。”
醫生老戲骨笑道:“麻煩倒是談不上,但是我們都很好奇,顧老師覺得,剛才的表演到底哪裡出了問題呢?
教練老戲骨:“剛才你們吃飯的時候,我們去李導那邊看了回放,有一處細節我處理的不是太好,是不是我們……”
“不不。”顧勁臣搖頭,“是我的問題,後半段的表演出了一點問題。”
不過,顧勁臣仍然沒有解釋得太清楚,沒有明確地指出自己的失誤之處。
其實,這種細節表演,隻有看到畫麵才能看得一清二楚,透過電影院的大銀幕,就會達到一個極致的效果,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得清。
“這樣吧,我們再來一次,一起看看效果如何?”李裡打圓場道,“顧老師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演,最後效果怎麼樣,我們一起看看就知道,然後再一起談論?”
兩位老戲骨點頭稱是,大家各就各位。
場務們開始清場,副導演對喇叭道:“大家都醒醒,辛苦了,我們再來一次。”
“走吧。”李裡對容修說,轉身出了布景,去往導演小屋。
“麻煩各位了。”顧勁臣對片場工作人員們點頭,又看向舉著拾音話筒的杆爺,抱歉地說,“辛苦了,再來一次。”
“嗐!都是為了戲!”杆爺嘿嘿笑著,眼神中充滿了期待。
在場大部分工作人員都是團隊固定成員,合作了這麼多戲,大家都知道,顧老師總會帶給人驚喜。
化妝師快速補妝,顧勁臣憔悴地閉了閉眼,掀開棉被上床。
“各部門準備!”副導演等李裡下命令,而後喊道,“開始了!”
場記報出場次,“開始!”
這場戲剛開始,三位戲骨按部就班地演,這次是真的Oake。
直到醫生再次著重告訴陸少寧,他被截肢了……
隔壁,容修坐在李裡身邊,兩人一齊盯屏幕。
就是這裡。
李裡說的,要給情緒的地方,之後的部分也按照上一遍那麼演,也是容修需要配樂的地方。
“我的……左手呢,不能接回去麼?”
“不能,鋸掉了。”
“我是左利手。”
“……以後練練右手。”
醫生老戲骨的演技一流,幾乎完全複製了之前的表演!
接下來就是陸少寧的崩潰……
然後,仰躺在病床上的陸少寧,怔怔盯著自己被紗布緊緊包裹的、空蕩蕩的一截斷臂。
他沒有去抓自己的斷臂,也沒有試圖去拆紗布。
轟鳴的耳朵傳來醫生淡漠客觀的聲音:“接下來的住院時間,就要每天換藥,換藥會很疼……”
但陸少寧似乎並沒聽到腦子裡,教練幫他抬著左手,他又不確定般地舉起了自己正在輸液的右手。
他緩緩伸出手臂,像是想比一比自己的兩臂是否一樣長,輕聲呢喃:“我還能打籃球,是麼?”
醫生頓了頓,側過頭看向陸少寧的臉。
那張胡子拉碴的臉龐,在球場上曾經那樣的意氣風發。
此時,那俊朗的眉宇之間,帶著一絲可憐與緊張,更多的是不知所措。那令人憐憫的悲傷氣息,淡淡地在他的臉上暈染開來,並不似上次表演那般洶湧。
灰暗頹敗的情緒,漸漸地,漸漸地籠罩住他的眉宇。
寂靜之中釋放出的情緒,形成了一股沉重的壓力,無形的悲哀開始蔓延。
醫生老戲骨莫名覺得肩頭沉沉一重,渾身肌肉緊繃。他忽然避開視線,張了張口,努力試圖回應,卻沒能發出聲音。
“醫生,對吧?”陸少寧緊緊抿著嘴唇,然後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他的眼神倉皇局促,從回避視線的醫生臉上移開目光,看向旁邊的教練,“教練,是吧,我以後還可以打籃球,可以參加CBA,成為最佳控衛,是嗎?”
那眼神專注而又認真,滿臉都透露著期望。
教練:“少寧,你隨時都能去隊裡的訓練館玩,和你剛認識的那些隊友,將來也可以來看球賽……”
這些話說得無比艱難,甚至有些哽咽。教練抬了抬手,似乎想捂住嘴,或是遮住臉上的表情,但他最終無力地放下了,對陸少寧說出了那句——
“你不能再打CBA了。”
陸少寧:“……”
“好好休息,明天換藥,可能有點痛,堅強一點。”醫生沉默片刻,“你的教練說,你沒有家屬,親戚也不能來照顧你麼?”
陸少寧:“我有搭檔。”
教練:“……”
醫生和教練對視一眼,教練輕輕搖了搖頭。
醫生:“一年內不要做劇烈運動,你可以鍛煉右手,我們醫院時常會有一些專家過來,專門解答你這類患者的一些疑惑,你也可以找我們醫院的心理科去谘詢……”
醫生的叮囑在耳畔縈繞,陸少寧輕輕地點著頭,又點了點頭,不住地點頭,也不知道到底聽進去沒有。
他重新閉起了眼睛,眼角依稀有一顆沒流下的淚珠,大腦漸漸變成了空白,混沌而又迷茫的空白。
無數的思緒在大腦中湧動,他無法理清接收到的所有信息。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隻有那種凝固在身體裡撕心裂肺的劇痛感,清楚明白地存在著。
那雙桃花眼再睜開時,眼中帶著的期望、笑意、迷惑全部消失不見,變成了死氣與灰敗,不似活物,仿佛靈魂飄出了軀殼。
陸少寧無神地睜著眼,盯著慘白的天花板,他的嘴唇抖動著,仿佛是想笑一下,給自己打氣,而那笑最終卻變成了無聲的哭泣。
他慢慢地舉起左手,擋住了自己望著天花板的視線……
在場有兩位場務小姐姐捂住了嘴巴,哽咽地哭出了聲。
延續了上一遍的那種窒息與悲傷感,然而一切卻是淡淡的,充滿了孤獨與無助,與之前的那種大爆發相比,這一次就像……
李裡落了淚,淚痕掛在臉上,死死地盯著監視屏幕。
容修的薄唇繃得緊緊,抬手壓了壓眼角。
不是呼天搶地,不是撕心裂肺,那種安靜的痛苦與絕望,讓人潸然淚下,於心不忍,直擊心靈最深處。
就像一團絢爛、明亮的烈火,大家眼睜睜地,看著它漸漸失去了光芒與能量,看著它在眼前慢慢地熄滅了。
在最後的鏡頭捕捉之下,它隱約剩下一點餘溫,但還是無法控製地熄滅。
如此無助,如此無力,如此令人動容,並且想上前保護它僅存的溫度。
於是容修就這樣怔怔地坐在監視器前,耳邊仿佛響起了沉重的音樂。
是大提琴。
大提琴與古典吉他的協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