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修剛才的琶音有兩個音符虛了, 齋藤這麼安慰自己。
所以他才脫口而出說了不得體的話。
讓在場的家長們心裡不太愉快，但他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不過，容修隨手彈的琶音，還是讓齋藤收了些對他的輕視之心。
為了保住自己的麵子和在客戶、家長們心目中的形象, 他是不可能退步的。
現在已經不是賣不賣鋼琴的事了, 齋藤心想，如果今天這事不能圓滿解決, 他和小林的工作可能都會受到影響, 這家店在丹麥街的名聲還要不要？
可是, 要是就這麼把人請出去, 恐怕不妥……齋藤眼中多了幾分警惕, 還有些驚疑不定。
容修可沒閒工夫觀察對方的神色變化。
他之前含蓄委婉, 一退再退, 但都沒起到什麼作用，此時既然站出來, 就沒打算不了了之。
容修站在不起眼的裡特米勒鋼琴前，“當然，這架鋼琴不能與施坦威之類的頂級大牌相提並論，但與您推薦的那款鋼琴相比, 即使是外行人也能看出做工品質強太多。”
容修看了一眼鋼琴上的標簽，比國內貴了不少，可即便如此……
他直截了當：“不到四千英鎊的價格, 也是大多家庭能承受的，音色表現也要更優秀，既然要給客戶推薦，還是學生家長們，為什麼不給大家都試一試呢？”
齋藤看他仍然拿那架不起眼的裡特米勒說事, 幾乎以為對方是對手派來的間門諜，來砸場的……
但他發現容修又去看了一架德國二手鋼琴，不知注意到什麼問題，露出頗覺興味兒的表情。
小林導購見狀，露出一瞬間門驚慌神色，生怕容修又對其它鋼琴指手畫腳，開口道：“齋藤老師剛才彈奏的鋼琴沒有任何問題，我們可以提供手續齊全的官方權威證書！他已經教了十幾年的學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質疑的，請你尊重彆人！”
小林身為這裡的領班，太清楚這些鋼琴的底細了，自然知道眼前這人不是無的放矢，但他們是萬萬不能承認的，眼下這種情況，他也不指望賣鋼琴給印度人了，隻要把這些無禮狡詐的華人打發出去就好。
但他卻沒有更好的說辭，所以下意識地就拿資曆說事。
“教了十幾年，並不等於彈得好，說我不尊重老師，那麼就拿出老師的樣子，做出讓人尊敬、信服的事情，還有更優秀的彈奏水平。”容修語氣柔和，卻充滿讓人不容置喙的氣勢，“我希望你們能好好試琴，不要彈兩三條琶音踩著踏板來迷惑我的朋友，讓他對鋼琴產生什麼誤解，這會讓我非常困擾。”
容修轉而說出自己站出來的原因，並不是為了出風頭，而是為了朋友間門的友誼關係。
俗話說“君子成人之美”，如果卡皮爾就是相中了這台鋼琴，卻被容修萬般阻撓，即使對方麵上不顯出來，胸口也會悶悶的很難受吧。
容修就是這樣的人，如果是他想要的，就一定想辦法得到。
要是有親近的人阻止，他可能不會表現出來，胸口一定會堵死了。
眼前的對峙畫麵，讓在場家長們愈發起勁。
這在西倫敦鋼琴行裡哪兒能見到呢，倒是街頭賣吉他的店裡曾經發生過挑釁、battle的事情。
這下子熱鬨大了，樂器店的聲譽很重要，他們肯定不能這麼把客人攆走，且看他們打算怎麼收場吧。
主播安妮想，也許他們會想辦法推薦另一架鋼琴，為了平息事件，給印度人一個更大的優惠？
那樣一來，她是不是也可以跟著坐順風車了？這麼想著，安妮拍攝得更起勁兒了。
聽著容修毫不含蓄委婉、不留麵子的話，齋藤氣得嘴唇哆嗦。
這麼多年以來，他在琴行如魚得水，客戶大多是亞裔，尤其是海外勞務打工的華人，對鋼琴老師格外尊重，他從沒受到過這種羞辱。
“這位先生，請不要挑釁惹事，你有什麼需求可以對我說。”小林導購見齋藤被逼成了這樣，受到了學生家長們的質疑，趕緊上前打圓場。
容修站在裡特米勒鋼琴邊，麵色嚴肅：“我隻是希望，這位老師既然極為推薦那架鋼琴，就好好地試一試，彈奏一支更能體現鋼琴音色的曲子，讓我和我的朋友更了解商品，這是挑釁？”
“好，這不是問題！”齋藤有點上頭，隨口就答應了下來。
答應之後不免有些猶豫，他當然了解自己的水平，雖然不如大師，但和在場這些人相比絕對綽綽有餘。
隻是……不知那個男人實力如何？但對方剛才彈的琶音也不過如此。
於是，齋藤強忍著發作的衝動，來到德國鋼琴前坐下。
他知道一旦拿捏不住氣勢，自己的形象就毀了。
齋藤坐下之後，四周家長們隻覺眼前華麗驚豔，132的古典高雅大鋼琴襯得齋藤一身霸道的藝術大師範兒。
果然還得是老師啊。
其實，這些家長也有袒護老師的意思，因為在大不列顛想找一個家教是非常難的，或者說，找一個“請得起”的家教——
英國家庭每年要在給孩子請家教上花費20億英鎊，說是世界之最也不誇張。
特彆是在倫敦，家教十分常見，但那些精英家庭對家教的要求非常高——至少是頂尖大學畢業，而且對專業要求極強。久而久之，家教們的能力和報酬也高得誇張。
這在國內一線城市也不例外，看看顧勁臣給他兒子請的那些輔導老師就知道了。
在場的這些父母大多是海外勞務的，根本請不起正兒八經的家教，特彆是藝術方麵，想要找到一位合適的老師非常困難。
齋藤老師給了他們還不錯的優惠——隻要他們能推薦其他家長過來學鋼琴或買琴，學費就可以打折。
看著齋藤老師坐在鋼琴前，學生家長們都很激動。
齋藤轉頭望向站在遠處並未過來的容修，語氣聽起來輕鬆隨意，說：“既然顧客有要求，我當然要滿足，那麼我就彈奏一曲，免得有人指責質疑。”
齋藤活動了一下手指，起了個範兒，便在鋼琴前彈了起來。
第一樂句就是非常熟悉的旋律。
莫紮特的《A大調第十一號鋼琴奏鳴曲》K.331-3
《土耳其進行曲》！
在場的家長們不會彈鋼琴也能聽出這首曲子。
任何一名鋼琴學生對這首曲子都不陌生，它是考級選用頻率最高的曲子，對於身為鋼琴老師的齋藤來說也不是問題。
而恰恰因為他是一名鋼琴老師，容修對他的彈奏要求自然更高。
顯然，他的表現讓容修失望了。
小快板在a小調上鋪開，第一段模仿小軍鼓儘興演奏，連和斷相結合，要彈出節奏感和裝飾音的詼諧感，所以一定要彈得輕快、流暢、活潑。
齋藤彈奏很像那麼回事。
但要是摳細節的話，在容修的眼裡就全是毛病了。
單從這首曲子來看，這位老師甚至沒有容修親自教導的DK鍵盤手聶冰灰彈得出色。
首先就是他的手指不夠輕快靈活，使用原速彈奏很明顯有點勉強。
容修在心裡搖了搖頭，很確定這人疏於練琴，音要麼過重，要麼不穩，完全破壞了曲子開頭的輕快活潑之感。
A大調第二主題的部分，在容修看來就是慘不忍睹了。
與齋藤之前試音彈琶音時相同的毛病——手臂起伏過大，看似表演得很儘興，但完全是因為手指功力不夠，彈得很僵硬，琶音幾乎是用手腕骨碌出來的。
如果是自己的學生彈成這樣，容修聽到這裡就會受不住，絕壁不會再讓他彈下去了，會坐下來，好、好、地給他上一次小課。
要是換作在藝人廣場，他就會不忍再聽，掃個碼支持一下，然後抬步離開。
這對“絕對音感”的耳朵來說是折磨。
出於禮貌，容修還是認真地聽了下去，還同理心很強地為人家擔心起來，他很怕之後的快速十六分音符樂段對方會出現失誤。
果不其然，十六分音符的部分彈奏得很糟糕。
熱鬨倒是挺熱鬨的，臂腕上下起伏，音強弱力度不均，完全失去了原作節奏感、顆粒感、有彈性的味道。
而且，容修格外注意的是他的手型——實在是不夠漂亮。
與其說他是“不合格的鋼琴鍵盤手”，不如說是“電腦鍵盤手”，彈奏到這裡，缺陷是暴露無遺——手指幾乎趴在琴鍵上，就像用鍵盤打字一樣。這種手型不僅難看，而且會影響彈奏時手指的靈活度和獨立性，隻能用手腕上下起伏來彌補。
反正容修決不允許自己的學生出現這種手型，冰灰不知被他罰過多少次，連當初隻有三歲半的爍爍都被他打過手板的。
不遠處，顧勁臣注意到，容修臉上浮現出一種驚惶和緊迫感。
顧勁臣：“……”
從小調轉為大調，應該是熱烈、愉悅的情緒，居然能把容少校彈得一臉急迫，既擔憂，又悲壯，也是十分難得了。
話說回來，容少校也是演奏時的“顏控”呢。
這個“顏演”不單單是外貌形象，還有一切的舞台表現，尤其是自我要求，說白了就是自戀——
一定要讓觀眾們覺得他夠帥，不論是彈鋼琴，還是搖滾舞台，不論是唱歌，還是彈吉他，他的姿勢都是最帥氣的，手型簡直可以上教科書，粉絲們都看得身心舒暢。
這位“老師”毛病實在是太多，回旋曲的情緒表達沒有體現，裝飾性的華彩音要麼彈得稀碎，要麼沒有顆粒感糊在一起……
對容修來說，真是……辣眼睛，燒耳朵……
然而，觀眾們卻是聽得很興奮。
齋藤彈奏得也很來勁兒。
中途還出現了嚴重的錯音情況，但這些毛病他似乎都已經是習慣了，自己好像並沒有意識到。
不過，齋藤在彈奏曲子時表演的成分很惹人注目，以外行人的眼光來看，此刻他臂腕大幅度起伏的動作，很有投入演奏時的大師範兒。
而且，曲速很快，他彈奏得很用力，表演性和觀賞性似乎都很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