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主唱綜合症”是不是先天的。
如果多年來, 一個人每天一睜眼就接受沒完沒了的阿諛奉承,結果變成這樣一點也不難預料。
即使有些恭維與逢迎沒說到點子上, 或當事人起初很討厭這一套, 但到最後也免不了耳濡目染,免不了漸漸接受這種狀態,然後一點點地被衝昏頭腦——
在葉霄看來, 黑明浩就是被衝昏了頭腦。
不然為什麼會突然亂了自己的節奏?
變得爭名奪利,爭強好勝,好高騖遠, 充滿了表現欲和野心。
在隊友麵前, 也像一個拚命想表現自己的小孩子。
總想讓大家看見,自己比所有的主唱都強。
當年, 葉霄從十二位候選主唱中,力排眾議,堅持選中了黑明浩。雖然他當時覺得,黑明浩音樂基礎一般,創作也略顯稚嫩, 但對方真的很棒——
那人曾是那麼迷人,有才華和天賦, 他的創作從來沒有刻意琢磨過,靈感來得很猛,完全是自然而然,這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粉絲們想聽更有創作靈性的作品,滾迷們想看更燥的現場大場麵,這些都是黑明浩擅長的東西。
葉霄回想著往事,希望能從中找到病灶來源。
大概是五年前,黑明浩開始變得緊張、做作、神經質、患得患失。
起初, 大家把那種狀態叫做“有競爭意識”,後來黑明浩開始整天拿殿堂五行的所有人和自己比較——看其他主唱做什麼,他就想學什麼;看其他樂隊創作出什麼類型的優秀作品,他就也想嘗試,並且焦慮,強迫自己創作。
他加入了很多人氣圈子,讓自己變得更加的吸人眼球,主動去結交很多業內人士,比他葉霄的人脈圈還廣,同時也讓黑草莓擁有了更大的舞台……
他忘了自己曾經在狹小的舞台上有多精彩,也忘了自己最自然的節奏。他開始關注那些更優秀的搖滾主唱,而不是他自己,或者說,他似乎更願意成為彆人,而不是做自己。
那些優秀的搖滾前輩確實影響力驚人,是他們讓黑明浩進步飛快,穿上了華麗的演出服,帶著黑草莓登上了世界舞台,擠進了上流社會。
但在葉霄看來,黑明浩其實隻要穿黑色T恤衫和牛仔褲,唱他以前靈感乍現時創作的歌曲,就比那些所謂的優秀前輩好上十倍百倍。
——因為你是黑明浩啊,是我親手選擇的、我的主唱,為什麼總想去當彆人?
這句話,葉霄從沒有對黑明浩說過,也找不到更好的機會。
年複一年的創作、打榜、演出……樂隊太紅了,肩上多了殿堂五行的名頭,又要負擔更多的責任,不停地出國巡演,他們連靜心談話的時間也沒有。
是的,他們一起紅了,比黑草莓初代前輩都紅,而這些就是成名的代價。
葉霄曾找機會與黑明浩談過兩次話。
但,黑明浩並不讚同葉霄的看法,也沒有注意到,當他在圈內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人脈圈越來越廣的時候,黑草莓的名聲確實在業內猛漲,但本應該融洽的團隊卻漸漸有了變化。
“快走,我們隻有三天時間,彆浪費場地。”
“哦。”
“你知道這個錄音室是容修……”
“知道啦知道啦,彆跟我提他。”
“……”
去往錄音室的走廊裡,黑明浩慵懶地附和著,漫不經心地看著前方那個他一直跟隨著的身影。
事實上,這些年黑明浩或許忽略很多,忽略了樂隊成員們關係緊張,但他卻注意到了彆的一些什麼——
他發現,本該與他最親近的這個人,已經漸漸疏遠他,甚至是忽視了他,回避著他。
一直努力想做出成績給對方看,結果卻總是事與願違。
到最後,他每創作出一首新歌,葉霄都沒有過多關注,拿過去就彈,沒有讚美也沒有批評。
仿佛任何音樂都打動不了他。
他們隻剩下了趕鴨子上架般的排練、演出、發行、打榜……
直到四五年前,在英國的某天夜裡,他們都喝醉了,他興衝衝將新寫的一首情歌交給葉霄,可葉霄卻沒做出任何評價,第二天就一個人回了國。
那是整天走腎的黑明浩第一次走心寫情歌,希望他的主音吉他能明白。
希望對方能有共鳴,能由衷地喜歡,然後在舞台上帥氣地演奏它。
黑明浩發現,從那以後,葉霄就很少與他徹夜長談了。
樂隊也沒有時間插科打諢了……沒錯,曾經一起喝酒、侃大山、聊音樂的那些時光,在成名之後被統一稱為了“插科打諢”,他們進入了繁忙的車輪演出的階段。
葉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冷漠的?連黑明浩也說不清楚。
他隻知道,自家主音吉他的眼裡似乎隻有彆家樂隊的主唱,時刻關注著搖滾圈的發展,由於樂隊沒有經紀人就整天和那些上流人士應酬,而且更在意那些在滾圈內出類拔萃的年輕人……
後來是三年前的事件,兩次出現了歌曲與國外歌曲旋律相似的情況——外界都說他抄襲,葉霄憑一己之力,一頓操作猛如虎,第一時間解決了事件,他允許在“作曲人黑明浩”後麵添上了彆人的名字。
然後就是壓下輿論,並且不叫團隊任何人再提此事,手段雷厲風行,甚至都沒有問一問他彆人說的抄襲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白樓排練室裡。
黑明浩坐在靠牆的沙發上,望著排練台上的三個人。
葉霄一邊彈奏電吉他,一邊給白帆、胡海龍開會。
這首歌不用節奏吉他,黑明浩身為一隊主唱,就坐在遠處等伴奏們商量完。
排練台上氣氛和諧,時而發出其樂融融的笑聲,黑明浩安靜地坐在黑暗裡,仿佛早已習慣坐在那個角落。
對於他接下來打算創作的歌曲、樂隊下一首單曲的發行,大家一句都沒有過問。
“我帶來的咖啡杯呢?”
黑明浩略顯焦躁,在一片狼藉的桌上翻騰著,一聲質問打斷了三人的交談。
他沉著臉,盯著胡海龍:“我讓你幫我拿進來,是不是忘在外麵休息室裡了?”
胡海龍:“葉哥說,錄音室裡最好不要吃喝……”
黑明浩手頓了下,放下正在寫音符的鉛筆,“我說,我要我的咖啡杯。”
胡海龍打鼓正打到興頭上,一聽這話,額頭上青筋暴露,瞪向垂眸看譜子不發言的葉霄。
“看他乾什麼?我的話一點分量也沒有了?”黑明浩說。
“這是什麼話?能不能彆什麼事兒都上升到這兒來?他媽不就是一個杯子嗎?”
胡海龍放下鼓棒,臉色發白,惱火地瞪著他,壓抑情緒地深呼吸一下。
“知道了,我去拿。”胡海龍忍下了,離開排練台往門口走,“寫個歌,鬨騰的……”
黑明浩麵色略有陰沉,“你再說一遍。”
胡海龍打開門,回頭盯著他,“我說什麼了?”
葉霄見狀放下吉他:“行了,快去拿過來,然後繼續排練。”
剛才那句話,如果換做從前,無非就是兄弟之間的調侃嫌棄,乍聽就是說他“矯情、娘兒們、事兒多”。
可如今在黑明浩聽來,“寫個歌鬨騰的”就是在暗諷他鬨出抄襲風波、再三地給樂隊添麻煩。
好在如今樂隊成員們雖然疏遠,但大家好歹還記得,黑明浩在這方麵確實有點矯情。
以前這方麵還沒有顯露,五年前歐洲小巡演回來,黑明浩開始和很多大腕大咖、上流人士、富翁們結交之後,似乎就多出了一些讓人無語的習慣——
每次陷入創作周期的時候,黑明浩都會把自己鎖在小黑屋裡,不叫任何人進門,然後讓葉霄買一堆咖啡豆和零食給他送過去。
明明是牛飲啤酒的糙人,偏偏要學著人家喝咖啡,喝不慣就放很多奶和糖,美其名曰“創作需要甜的”,不然他會不開心。
不論是閉關寫歌,還是錄製音軌,葉霄每次都會給他準備吃的喝的,主要是煮咖啡,還必須用那個在倫敦一家小店鋪,花了五百英鎊買的咖啡杯。
話說回來,那個咖啡杯,貴是真的貴,可質量是真的好,已經五六年了還沒有損壞。
那時候,黑草莓正是“回鍋肉”期間,以黑明浩為樂隊主導,帶著大家東山再起,剛獲得一點兒內地人氣,他們掙了錢也要買樂器和補充設備,花五百英鎊買個小杯子,對於他們來說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黑明浩當時說,他突然覺得人生好像少了點什麼,他的生活需要一點兒細節,屋裡那個放著一堆酒瓶的爛桌子上,需要擺放一個咖啡杯。
兄弟們都罵他臭文藝,死矯情,但葉霄卻隻是一笑,當即就選了一個店裡最貴的杯子送給了他的主唱。
已經五六年過去了。
此時,排練室裡,白帆有點疲憊地來到沙發前,坐在黑明浩身邊。
白帆戳了戳桌上,說:“這不是有個杯子嗎,我給你衝的咖啡都要涼了,你就不能將就一下嗎,非得用那個暴發戶的咖啡杯,弄點兒藍山拿鐵?”
“不能。不將就。你們想讓喝速溶咖啡?”黑明浩瞟了一眼桌上的紙杯,“手裡拿一個破杯子,就把精美的旋律和歌詞給寫了?那不是我的風格。不然,下個作品你們來寫?”
白帆噎住:“……”
對對,會寫歌的牛逼啊,樂隊就得等著你產出!
這種話肯定不能再說,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已不再是能隨口罵咧咧、互相揶揄打趣的band了。
白帆生氣地瞪他一會兒,也不打算哄他了,起身回到排練台。
真的是速溶咖啡的問題麼?
那個五百英鎊的咖啡杯,在很多普通人眼裡可能是個暴發戶用品,在有錢人眼裡或許隻是一個尋常物件,但是,沒有人知道,它曾經在他的那個空蕩蕩、亂糟糟的出租屋裡給他帶來了什麼。
當他在爛桌子上伏案寫歌時,擺在眼前的這個咖啡杯支撐著他的藝術信仰,點綴著當時無望的前路,溫暖著他的理想,還有……承載著年輕氣盛時的所有回憶。
讓他在昏天暗地的工作中還有值得追求的東西。
剛加入黑草莓時,樂隊的狀況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個難民,卻也是很藝術的難民。
鎂光燈,舞台,排練,酒精,在無儘漆黑與迷茫的黑夜裡,至少讓他在抱著不認識的女人時,知道自己心裡喜歡什麼。
直到胡海龍把那個咖啡杯拿進來,黑明浩終於舒坦了。
於是這天的排練還算比較順利。
已過青春熱血的男人們,不再像曾經那樣熱血亢奮,大家很久沒長時間聚在一起排練了,好在性格都還沒變——
像從前一樣,在白帆彈奏完一段貝斯旋律之後,黑明浩說:“那段是垃圾。”
毫不在意成員們的關係是不是很緊張。
可在白帆看來,那家夥就是性格古怪,沒事找事,因為一個破咖啡杯,就把脾氣撒到彆人頭上。
好吧,那段貝斯確實還有改進餘地,但黑明浩的打擊實在太讓人傷心了……
白帆受了一萬點暴擊,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隨口就回敬了那家夥——
“是啊,確實挺爛的。”
白帆一張陰柔麵孔露出慍色,似乎已經強忍著才這麼克製,笑著說:
“我又不是那種沒有自知之明的人,跑去和彆的貝斯手比,比如夏天嬰兒的英傑大哥,再比如……DK的京城小伯頓。”
提到DK的貝斯手,黑明浩就徹底火了,雙眼凶光閃閃,要不是胡海龍攔著,他就要衝上去和白帆手乾架。
黑明浩臉上陰沉得可怕,“你什麼意思?”
還能是什麼意思?
在黑明浩聽來,就是影射他和容修比,連歌曲旋律都“比”得被疑似抄襲了。
“我沒什麼意思。”白帆扔下貝斯,索性也不想再繼續了,“確實沒什麼意思了,隊長,對不起了。對不起礙著你的耳朵了。你他媽愛怎麼寫怎麼寫吧,你怎麼寫我就怎麼彈。”
黑明浩直瞪眼:“我怎麼寫?我他媽要是像你一樣會寫bassline,還會坐在這聽你彈垃圾?誰允許你放下貝斯了?你快點彈,多彈點,垃圾多了總能挑一些廢物利用的。”
白帆:“……”
操。
兄弟們:“……”
煞筆麼?
所以說,自家隊長主唱的情商是負數吧,不會說話就不能閉嘴嗎?
明明是在依賴對方,希望白帆能認真對待歌曲,努力彈奏出更經典的旋律……
就是這麼樣一個人,排練氣氛緊張成這樣了,他還不明狀況,既不尷尬,也不著急,換成任何人都可能都會打起來。
葉霄站在遠處,望著坐在幽暗中的那個人。
每次都是這樣,在兄弟們就快要恨上他、打從心裡想和他絕交、樂隊可能會因此而解散的時候,黑明浩都會出人意料地說出一些話,或搞出點什麼事情,讓人對他愛恨交加、哭笑不得,根本放不開手,無法拋下他不管。
放不下。
因為不論如何鬨騰,他的眼睛都是那麼的誠實,讓人忍不住望著他。
情感也很強烈……
葉霄想起五年前的那夜。
這些年他總是想起那混亂的一夜,他一直覺得自己有點斷片了,事實上那首歌他還記得,黑明浩給他唱歌時的表情也沒有忘,後來是誰主動的呢,記不起來了。
其實像那種互相幫助的玩法根本不算什麼,就算是兄弟之間鬨著玩也無所謂。
那本該是讓他們更為親近的舉動,能讓他們彼此敞開心扉的機會,互相更了解對方、讓樂隊更有凝聚力的事情,他當時完全可以一笑置之,開玩笑蒙混過去,但他卻沒有處理好,錯過了那個最佳的機會。
他驚惶地逃走了。
好在黑明浩也斷片了,比自己斷得還厲害。
五年了,自己一直都在斷片,始終無法釋懷。
葉宵常想,如果黑明浩沒有罹患“主唱綜合症”,一定會是一個很獨特、很讓人著迷的人,那麼他們之間的關係會不會是另一番模樣?
就像他們當年那樣,主唱和吉他手剛見麵,就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彼此吸引著,從一開始就是兩個強者間的撞擊,然後他們合作,音樂就是那麼棒。
回不去了。
是他做錯了。
再出最後的單曲,就離開吧。
“葉哥?葉哥!”胡海龍傻坐在鼓後,看主唱和貝斯手打嘴仗,“葉哥,想什麼呢,到底還排練不了?”
葉霄回過神:“繼續。”
白帆瞪了黑明浩一會兒,臉臭臭的,又拿起了貝斯,“那……行吧,我再搞些垃圾出來……對了,如果我是製造垃圾的,隊長就是撿破爛的啊!”
“少廢話,快點彈。”黑明浩悶頭寫譜子,好像剛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樂隊兄弟們:“……”
就這樣,從這天開始,黑草莓在容修提供的小白樓,為雷丁的演出進行排練。
由於錄音場地十分緊張,隻有三天能空出錄音室給他們使用,好久不曾全日製的黑草莓成員們,難得長時間地湊在了一起。
而且,容修還會給葉霄發微信,時不時地督促、提醒一句,錄音室多麼多麼的難得,DK不能到場很遺憾,黑草莓一定要珍惜場地雲雲。
感覺容修好像是故意的,故意讓他們四個冤家一定要湊一起,為了個錄音室也要全日製排練。
排練的時候,基本上由葉霄的吉他引帶,最後需要主唱和節奏吉他時,黑明浩才過去配合唱兩句。
大家都習慣了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各自管自己的聲部。作為專業的老牌樂隊,一首歌很快就會完成合作,不會有太多意見分歧,不會為某條旋律而產生衝突和爭執,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當然,也不會有靈感碰撞的驚喜。
黑明浩唱歌時,葉宵站在他的身旁,餘光望著他的側臉。
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黑明浩的節奏變得突然凶猛又飛快,快得他的能力和性格都跟不上他的野心。
三年前那張專輯發行時,黑明浩對他說,我帶你到巔峰去。
可沒多久就被扒出了專輯中的一首歌疑似抄襲。因此黑明浩與人發生衝突,在團隊所有人的質疑之下,他躲在屋子裡不出來。於是葉霄又是一個人解決了危機,拿到曲子版權之後,事情不了了之。
那是黑草莓的最後一張完整的專輯。
從那以後,黑明浩再也沒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也沒再寫過走心的情歌隻唱給他一個人聽。
葉霄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樂隊已經變成了這個節奏。
這是一個不可逆的發展,不是黑明浩一個人的問題,樂隊成員們每個人都在改變,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正確,隻是大家各自錯誤的方向不一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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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草莓疑似抄襲一事在小圈子裡傳開,DK樂隊一直沒有回應。
就在爆點的小火苗還在醞釀時,先一步炸開的是“韓國DK樂隊受邀將在英國雷丁演出”的新聞。
DK歌迷們:“?????”
後援會徹底炸了鍋,紛紛跑到外網一探究竟,對金佑榮提出了質疑。
粉絲們還和韓國網友們發生了口角。
但很快的,就被後援會拉了回來。
國內,蒼木和恒影早已準備就緒,對激動的粉絲們進行嚴格管理和控製言論。
粉絲們暫時並沒有鬨出“跨國粉絲大戰”這種事端,也沒有在國外網站上撒潑打滾,給世界網友們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