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開篇就是“餘遊曆至臨湖縣,見百姓糠豆不贍民不聊生……”
臨湖縣三個字,讓木掌櫃瞬間門就意識到了什麼。
她蓋上盒子,對常端道:“你等一會兒,我先看看。”
木掌櫃沒有在人前看這書。
她是坐馬車來的,她回到馬車上,這才將書翻開。
看了沒多少,她就意識到這是什麼了。
這是臨湖縣百姓的血淚史!
張知府有往京城送奏折,他們派去查探的人,也將臨湖縣的情況,詳細告訴了他們。
但那些,哪有這書寫得感人?
她看那些人查探到消息的時候隻有氣憤,看這書,卻沒多久就落下淚來。
吳白川對常端貿然出來送禮的事情有些不滿。
他正在跟木掌櫃談生意,常端就算要送禮,也不能這麼著急。
吳白川正不高興,木掌櫃從馬車上下來,走向常端:“你送的禮物我很喜歡,你跟我走一趟吧。”
常端一臉驚喜。
吳白川卻愣住,這怎麼回事?怎麼這人隻送了點禮,木掌櫃就要帶他離開?
木掌櫃轉過身,又對身邊人道:“來人,去找個馬車給這位坐。”
木掌櫃吩咐完才看向吳掌櫃:“吳掌櫃,你的貨我都要了,稍後會有人找你。”
碼頭這邊有很多馬車出租,木掌櫃的手下立刻就找來一輛。
木掌櫃也不耽擱,帶著常端飛快離開。
吳掌櫃看到這情況都傻眼了。
跟他一道來京城的其他商人也傻眼了:“老吳,從你船上下來的這人是誰啊?怎麼木掌櫃把他帶走了?”
另一個人道:“是啊……難道木掌櫃看上他了?可依我看,他長得很一般。”
“你胡說什麼呢!他手上有木掌櫃想要的貨物,木掌櫃才把人帶走的。”吳白川道。
另一人也訓斥那個亂說話的:“你好大的膽子,竟然連木掌櫃也敢編排!你不知道她是千歲爺的女人?”
京城一直有傳言,說木掌櫃是呂慶喜的女人。
有些人因為這個,對木掌櫃不屑一顧,但也有人因為這個,千方百計通過討好木掌櫃來搭上呂慶喜。
至於他們這些小商人……反正他們是得罪不起木掌櫃的。
眾人說話的時候,馮大已經在一處客棧停下。
他要了一間門屋子住下,花錢請人將那些裝了書的箱子搬進去放好,又馬上出去物色其他住處。
這些書,他打算分開放置,免得被人一窩端。
至於怎麼送書……他們的書並不是特彆多,他打算一本本或者一套套送,送到該送的人手裡。
馮大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常端來到了木掌櫃的住處。
木掌櫃讓下人出去,直接問常端:“你是臨湖縣來的。”
“是!”常端道。
“跟我說說臨湖縣的情況。”木掌櫃道。
常端立刻說起來,說著說著,不免哽咽。
他想也不想就跪在地上,給木掌櫃磕了一個頭:“木掌櫃,張知府是個好人,求千歲爺救救他!”
木掌櫃道:“千歲爺在宮裡,我幫你把書送進宮去。”
常端隨身帶了兩套書,聽木掌櫃這麼一說,他立刻拿出另一套來。
他這兩套書,都是印刷得比較好的,他們裝訂的時候也很細心。
將書給了木掌櫃,常端又磕了一個頭:“木掌櫃,多謝了。”
“不必。你在這裡好好待著。”木掌櫃說完就出門了,托人把書給呂慶喜送去。
當今聖上對呂慶喜非常信任,他們往宮裡送東西也就不是什麼難事。
皇宮。
那天皇帝被氣暈之後,養了幾天,現在身體已經好多了。
而他病著的這幾天,呂慶喜跟貴妃衣不解帶地伺候著他。
皇帝看著這兩個陪著自己長大的人,想到自己要是沒了,這兩人不知道會是個什麼下場,倒也強打起精神來。
“張誌儒的事情,該處理了。我明日就上早朝,讓人把張誌儒帶來京城……”皇帝開口。
呂慶喜沒幫張誌儒說話,他現在甚至都不太想對付晉王了,就怕鬨出點什麼事情來,皇帝再被氣到:“老奴都聽陛下的。”
貴妃比皇帝還大兩歲,以前就是個小宮女,在她心裡,皇帝無疑是最重要的,就也勸著:“皇上您彆為這事兒操心了,張大人做事之前,肯定已經知道他最後會如何。”
“唉……”皇帝歎了口氣。
三人正說著,就有人來彙報,說是呂慶喜府上給他送了東西過來。
皇帝有些好奇:“你府上給你送東西了?送了什麼?”
“老奴也不知道。”呂慶喜道,說完就讓人把東西拿過來,他要看看。
呂慶喜對皇帝,是從不隱瞞的,有時候在自己府裡罵完晉王,他轉頭就對皇帝說他如何如何罵了晉王一頓。
他不怕皇帝知道他乾了什麼,皇帝是個心軟的人,會縱容他。
小太監很快就把一個平平無奇的木盒子送到呂慶喜手上,呂慶喜打開一看,發現裡麵裝的,竟然是幾本書。
皇帝湊過去,也看到了盒子裡的東西,還拿起一本放到眼前看:“怎麼有人給你送書?這是……沉冤錄?餘遊曆至臨湖縣,見百姓糠豆不贍民不聊生……”
開篇黎青執就寫了沒幾個字,因此皇帝很快就看到了正題。
隻是他眼睛不好,看著有點累:“老呂,你給我念念。”
“陛下,這東西聽了傷身!”呂慶喜道。
皇帝道:“我沒事,你念吧。”
皇帝渾濁泛白的眼睛裡滿是堅定,呂慶喜聞言,立刻拿著手上的書念起來。
抽噎聲響起,貴妃第一個哭了。
沒多久,皇帝的眼角也含了淚水。
寢室裡那些伺候的丫鬟宮女,都默默地擦眼淚。
呂慶喜自認是個鐵石心腸的,要知道他以前嚷嚷著百姓可憐在皇帝麵前哭,全是假哭。
但這故事……
這平鋪直敘,完全就是老農自己念叨的話語,怎麼聽著讓人那麼想哭?
呂慶喜眼角也濕潤了。
呂慶喜念了很久,才念完一個故事,然後就道:“陛下啊!這東西聽多了傷身!老奴這樣鐵石心腸的都受不住,不要說您了。咱還是彆聽了吧。”
皇帝道:“要聽的,這是老百姓說的話,我之前一直待在宮裡聽不到,現在要聽一聽。不過你也累了,喝口水歇歇吧,讓彆人來念。”
皇帝說完,就讓人喊來自己的一個心腹,讓心腹繼續念書。
那心腹是皇宮裡的護衛統領,他拿到書就開始念,念了好一會兒都沒哭。
但貴妃的眼淚止不住,皇帝老淚縱橫,呂慶喜就更不用說了。
他一半真心一半演戲,哭得那叫一個慘,還發出“鵝鵝”的聲音,聽著很是刺耳。
那侍衛統領也忍不住了。
這天,皇帝的寢宮裡,很多人哭成一團。
皇帝本來有些難受,哭完之後,反而好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氣,道:“老呂,我記得你之前說過,要從臨湖縣帶幾個被婁家害了的苦主回來?”
“是的陛下,他們已經在來京城的路上了。”
“張誌儒這件事,就再拖一拖,等人來了再說,”皇帝道,“張誌儒殺得好!晉王失察了!”
他原本不想跟晉王對上,但現在想想……他要是不管一管這件事,誰知道晉王將來會乾出什麼事情來!
要是他傳位給一個不顧百姓死活的人……那他愧對天下百姓。
希望晉王能及時醒悟。
想了想,皇帝又道:“老呂,你找人將這書多印幾本,散發出去,你再幫我準備一下,我要寫密旨。”
他已經知道張誌儒都乾了什麼了。
張誌儒私自調動廂軍,還說殺那麼多人,是得到了他的密旨。
皇帝得知此事的時候,其實不太高興,但現在……他可以給張誌儒補一份密旨。
張誌儒殺人,是怕他不動手,那些人最後會逍遙法外……
回過頭想想,幸好張誌儒動手了,幸好他看到了這書。
這麼想著,皇帝看了看手上厚厚的一疊書。
這裡一共有五本書,每本書裡,都收錄了三樁冤案。
更不要說,這書還是印刷的……
“那寫書之人,應當很早就已經將這書寫出,張誌儒是不是因為這書,才去臨湖縣的?”皇帝想到了這個可能。
呂慶喜道:“應當就是如此,這臨湖縣的百姓,實在太慘!”
皇帝看到書的時候,還有其他人看到了書。
馮大帶了一些書出門,往很多地方扔了書,比如說某個學堂。
那學堂是一個舉人開的。
在崇城縣,舉人非常少,當初的孫舉人也就很有權勢。
在盂縣的話……當初李兆一個舉人,都能當縣令!
但在京城,舉人不太值錢。
主要是有些舉人上京趕考,沒考中的話不會馬上離開,而是留在京城讀書,以便三年後再戰。
如此一來,滯留在京城的舉人也就多了。
這些舉人為了維持生計,還會找點活兒乾。
再加上京城住了很多官員,他們的子孫都會讀書,裡麵也有不少考上舉人的……京城絕對是舉人最多的城市。
開了這個學堂的舉人,教的是一些連秀才都還沒考上的人。
讀了一天書,學堂裡的學生開始往外走:“我明年就要回祖籍參加科舉了,我祖父讓我考上舉人再回來,也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回來的一天。”
“你祖父就是說說,難道他還能讓你在老家成親?”
“那是,我祖父已經讓我祖母在相看京中閨秀了!”
“你祖父祖母對你真好!我爹就不一樣了,他是真的想讓我在老家成親……”
……
幾個人說著說著,突然發現學堂門口扔了幾本書。
“這裡怎麼會有書?”
“誰的書丟了?”
“這是自己裝訂的書吧?裝訂的也太醜了!”
……
他們撿起地上的書翻開。
某個茶樓,一群年輕的讀書人正在討論學問。
討論著討論著,他們不免說起時事來,也就是最近張知府一案。
他們並未進入官場,對晉王沒那麼怕,也就有點同情張知府。
不過同情歸同情,他們也覺得張知府不對:“張大人應該收集證據,再寫奏折參嚴縣令,怎能如此肆意妄為?”
他們聽說了一些臨湖縣的事情,覺得嚴縣令該殺,但覺得張知府沒必要自己動手,也不該殺婁家這麼多人。
正說著呢,店小二拿了幾本書過來:“幾位爺,門口掉了幾本書,可是你們丟的?”
這些讀書人也不知道書是不是他們丟的,就隻道:“你拿來給我們看看。”
等他們拿到書,就有點無語:“沉冤錄?這是哪個書坊印的?怎麼裝訂得這麼醜?”
“這是話本?這奇醜無比的樣子竟然還有人買?也不知道裡麵寫了什麼。”
“打開看看不就不知道了?”
這些讀書人都知道這不是自己的書,就想看看到底是誰的,可以取笑對方一番。
結果他們一打開這書,就放不下了。
在崇城縣租房子住都要花不少錢,在京城,租房子的花銷就更大了。
至於買房子……沒點家底的都買不起。
總之,一些平日裡沒有油水可拿,或者不願意拿油水的小官都租不起大房子,隻能住在小巷子裡。
蓮花巷就住了一些小官。
這日,兩個官員輪值回來,一邊聊天一邊歎氣:“我那上峰的老父親要過壽,我囊中羞澀,都不知道能送什麼!”
“你那上峰,整日變著法子請客,好讓你們隨禮。”
“是啊!他每每給上頭的人送了禮,就要找個由頭讓我們也送他……”
……
正說著,一個乞兒突然跑過來,給他們兩本書。
“這是什麼?”兩人都不解。
但不管怎麼樣,這也是書……他們將書翻開,然後就合不上了!
五千本書,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馮大一下午就送出去幾百本。
這些人不一定隻自己看,也就是說一下午,就已經有很多人看到了這書!
而所有看到書的人,都覺得那些口述苦難的百姓非常淒慘。
人就是這樣的。比如遇到水災這樣的災難,單純告訴一個人某地發生了水災,死了很多人,那人可能無動於衷,也不想捐款。
可若是給這人看一段小孩子在淹死的父母身邊哭泣的視頻,那人就可能會落下淚來,慷慨解囊。
個體的悲慘遭遇,特彆容易引動他人的情緒。
這是古代,沒有視頻和照片,但文字也是有力量的!
這一天,無數看了書的人落下淚來,覺得臨湖縣的百姓實在可憐。
之前婁家敲響登聞鼓,有不少人同情他們,覺得他們孤兒寡母很可憐,但現在想想……
那些孤兒寡母一個個白白胖胖珠圓玉潤,他們哪裡可憐了?
要是她們可憐,那些被他們的父親丈夫殘害的百姓,是不是更可憐?
這個時代,老百姓不識字,是沒辦法發聲的。
可今天,京城的一些讀書人,“聽”到了老百姓的聲音。
“怪不得張大人要殺人!”
“希望張大人平安!”
“張大人也是被逼無奈!”
“晉王口口聲聲說張大人是公報私仇……這哪裡是公報私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