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清醒, 文清辭的胸肺間,再次生出一陣麻癢之意,接著他便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嘗到那股熟悉的腥甜味, 榻上的人下意識便想要抬手抵在唇邊。
可是緊接著,文清辭手腕便無力地墜了下來。
晴藍色的藥玉,也隨之重重地墜在了地上。
“我去叫禹冠林。”
還沒等文清辭反應過來,謝不逢便兀得轉身, 向殿外走去。
他的腳步格外快,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這裡。
謝不逢這是怎麼了?
病中的文清辭,暫時沒有時間去細想這個問題。
細細的血跡, 從文清辭的唇邊蜿蜒而下,禹冠林剛進來便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
老太醫拿出細長銀針,朝文清辭咽間穴位刺去。
榻上人的身體, 隨之輕輕一顫。
和從小就沒有痛覺的謝不逢不一樣,文清辭向來怕疼。
他小時候生病,怎麼也不肯紮針。
無論多麼苦的藥,都能夠咽下去。
可是這一次, 在胸肺間巨大不適感的侵蝕下, 手上的那一點疼痛竟幾乎被他忽略。
幾針下去,文清辭仍沒有緩過來。
“咳咳……禹大人不必費心,”他強撐著一臉蒼白的朝禹冠林笑道, “不過是老毛病罷了。”同時打算伸手擋住對方的動作。
文清辭受傷的左手隨之一麻,微微抬起一點,又墜在了身側。
——他終於清清楚楚的意識到, 自己的手出了問題。
禹冠林不由抿唇, 將眼神移到了一邊, 過了片刻, 才轉過頭來解釋道:“昨夜文太醫的血久久止不住,試了許多傷藥都沒用,最後隻能用力包紮,時間久了便……”
老太醫話沒有說完,文清辭就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外力的壓迫之下,自己手臂的血液長時間不循環,出現了麻痹無力的情況。
……未來自己的手腕,可能時常麻痹疼痛,甚至提不了重物。
哪怕知道文清辭自己就是一個神醫,可是說完方才的話,禹冠林還是下意識安慰他:“好好休養,未來八成是會恢複的。”
沒想到躺在榻上麵色蒼白的文清辭隻輕輕地笑了一下說:“咳咳……無妨,隻是左手而已。”
作為一個死過一次的人,文清辭的心思格外豁達,他大概比任何人都清楚,除了生死外,一切都是小事。
昨天晚上的事,實在太過驚險。
說是九死一生也不過分。
今日好歹撿回來一條命,左手不左手的已經不重要了。
禹冠林沒有想到,文清辭竟然是這樣的反應。
老太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末了如往常一樣笑著收拾藥箱。
隻是在臨走的時候,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一般隨口提示道:“這世上無數人好奇所謂‘藥人’,如今知曉文太醫便是他們想找的人。往後您的身邊,恐怕就要熱鬨了……”
文清辭的咳漸漸停了下來。
他淺吸一口氣,忍不住攥緊了手心。
自己當時太過著急,的確有些不顧後果了。
禹冠林的提醒沒有錯……
身份暴露之後,自己原本就不平靜的生活,恐怕會變得更加危險。
無論是從哪個角度看,自己都應該儘快做打算,想想如何儘早離開雍都……
胸肺間的麻癢意逐漸散去。
文清辭終於想起了剛才急匆匆離開這裡的謝不逢 。
以及在恍惚間憶起……昏迷中自己似乎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裡是一眼望不到儘頭的黛色山丘,還有漫山的草藥。
一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且眉間同樣有顆朱砂痣的孩子,正牽著家人的手,在山上采藥。
這應當是原主記憶,他剛果然從小學醫。
隻不過記憶裡的小孩一身粗布衣衫,完全看不出是來自神醫穀的樣子。
反倒像是出身於普通人家。
想到這裡,文清辭忍不住抬起右手,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觸了一下。
他依稀記得,半夢半醒間自己的臉頰上,似乎生出了一股冰冷的感覺。
像是有眼淚,從眼角處墜了下來。
下一刻,便被人輕輕拭去。
……不會是謝不逢吧?
失血過多不是一天兩天能養回來的。
想到這裡,文清辭的腦袋又變得昏昏沉沉。
他的眼皮再一次重重闔上。
在疲憊與疼痛的雙重侵襲下,文清辭並沒有精力多想這個問題。
下一刻,他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太殊宮的混亂還沒有結束。
太監們救完火後,發現了包括老太傅在內的幾具焦屍。
這放在平常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但是今日,一切都被遮掩在了宮變的巨大陰影之下。
宮人沒有大肆聲張,然而老太傅的慘死,還是嚇到了他們。
天還沒有暗,除了收拾殘局的宮人外,其餘人便待在自己的住處不出門了。
太殊宮空空蕩蕩一片,看上去格外蕭條。
甚至這座修建於前朝,擁有數百年曆史的宮殿,也生出了幾分陰森之感。
宮裡亂作一團,被遺忘的謝不逢又回到了太醫署。
小小的臥房裡,同樣是一片死寂。
他躺在榻上,朝著窗外看去。
星河不知何時升起,少年凝望著窗外的場景,忍不住想——
文清辭方才到底有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觸碰?
嘉泉宮的一瞬,反反複複地在謝不逢的腦海中回放。
刹那間的冰冷、細膩甚至於空氣中的淡淡苦香,都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腦海中。
不知不覺夜色已深。
然而少年竟然連一絲一毫的困意都沒有。
直到天空泛起魚肚白,謝不逢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昨晚糾結這件事,竟糾結到整整一晚都沒有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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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昏迷中蘇醒過後,文清辭便回到了太醫署去。
皇帝花了整整十日,終於將藏在太殊宮裡的“蛀蟲”全挖了出來。
連帶著還有謀反的貴族,也一個不落。
太殊宮,延儀殿。
不但朝臣、皇子齊聚於此,甚至於像文清辭還有禹冠林這兩個太醫,也被請了過去。
文清辭雖然早已經被默認為“皇帝的心腹”,但是頭回至殿上,他內心深處還是有一些緊張。
失血過多,使文清辭根基大傷。
單單是站在這裡,便耗儘了他的全部體力。
無數道若有若無的視線,都落在了文清辭的身上。
一身月白的太醫,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藥玉。
文清辭將緊張的情緒,全都藏在了心底。
皇帝獨坐高台之上,輕輕用手撐著額頭,聽刑部尚書審訊此次謀反的貴族。
這並不符合本朝的規程,更是從來都沒有過先例。
謝釗臨這樣做,有幾分殺雞儆猴的意思。
刑部尚書在一條條念著謀反者的罪名。
而事到如今,跪在延儀殿上的勳貴,對此事不再否認,也無法否認。
“……邑州王桂頤鳴,犯謀逆、叛國之罪,
今當處淩遲之刑。聖上念及舊情,特免酷刑,於下月一日斬立決。”
聞言,文清辭的眉狠狠一蹙。
沒等他多想,跪在延儀殿正中央的桂頤鳴,便忽然大聲笑了起來。
在天牢裡關了幾日,生為王孫貴胄的桂頤鳴也渾身狼狽,聲音沙啞。
他的笑聲一遍遍回蕩在殿上,聽上去格外滲人。
見狀,負責押著桂頤鳴的侍衛立刻將他押下。
桂頤鳴的肩胛處傳來一陣刺痛,可是他的笑容,卻半點未落。
“哈哈哈哈謝釗臨,你以為殺了我們,你的皇位便來的名正言順了嗎?”
聽到這裡,禦座上的人立刻變了臉色,甚至下意識握緊了一旁的金絲楠扶手。
“把他給朕拖下去——”皇帝重重地按了額頭一下,接著從太監手中取來芙旋花丹一口咽下。
看樣子,他好像真的心中有鬼?
《扶明堂》裡並沒有提到過這個邑州王,但是聽封號便能猜出,他早年間應當是和謝釗臨一起,在雍都生活過一陣子的。
並且很有可能知道對方的秘密……
桂頤鳴的脖子上套著枷鎖,說話間兩邊侍衛直接狠狠地拽著木枷,將他拖了出去。
“……啊!!!”
木枷勒在桂頤鳴的脖頸上,一瞬間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更彆提說話。
桂頤鳴兩手用力扒在脖頸間,他一邊嘗試著將枷鎖從脖子上拽下,一邊拚儘全力用沙啞的聲音大聲嘶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