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辭的心底,忍不住有些泛酸。
少年沉默著與文清辭並肩行至艙外,正準備走時,忽然被文清辭叫住:“等等,殿下。”
他回身從桌上取來一個果籃,輕輕地交在了謝不逢的手中。
這是皇帝剛才賞賜的櫻桃,早在晚膳結束前,就由太監送到了此處。
文清辭房間的門,緩緩闔上。
少年站在原地,過了半晌終於緩步向前而去。
他拿出一顆櫻桃,輕輕地放進了嘴裡。
下一刻,陌生的酸甜便在他的口中化了開來。
謝不逢不由緩緩閉上了眼睛。
黑夜裡文清辭沒有看到,剛才自己和謝觀止說話的時候,謝不逢的眼神並不平靜。
不耐煩、厭惡,還有一點他自己也沒發現嫉妒,一起湧入眸底。
直到文清辭轉身向謝不逢走來的那一刻。
盤踞在少年心底的複雜情緒,便在忽然之間消散得一乾二淨……
------------------------------
“你說什麼?腹痛?”
“是……有幾個纖夫吃了藥後,忽然腹痛了起來。”
謝觀止咬著牙問:“究竟幾個?”
“呃……大概,大概十幾個吧。”站在艙門外的人,一臉的心虛。
謝觀止的心隨之一沉。
他轉身披上大氅,快步走出了艙外:“帶我去看看,究竟是什麼情況。”
“是是。”對方忙跟了上去。
此次南巡,是謝觀止第一次正式接觸朝堂之事,因此無論做什麼,他都十分小心。
這一趟隨行的纖夫有幾千人之多,十幾個人或許不怎麼起眼,但還是在第一時間引起了他的注意。
深夜,一點燈火,映亮了殷川大運河的河道。
過了小半個時辰,一艘小船忽然駛了過來,有人快步登上了最大的畫舫,直奔著文清辭的住處而去,接著敲響了他的房門。
……
“……所以二殿下的意思是,有纖夫吃了藥後,反倒病了?”
文清辭披著大氅,提著燈走了出來,他的眉宇間,罕見地帶著幾分倦意。
被二皇子派來的人頓了一下,艱難點頭說:“是……藥雖然分到了每個人的手上,但煎藥還需一點時間。現在大部分的纖夫,還沒來得及拆開藥包。隻有一小部分人,第一時間便飲了湯藥,那幾個腹痛的,都在其中。”
文清辭的腳步一頓。
“先讓他們停下,不要碰那些藥了。”
“是,”身邊人忙應下,“二殿下也已經吩咐下去了。”
現在已到初夏,文清辭這一趟帶的衣服有些單薄。
雖然披了一件大氅,但是被這夜風一吹,他還是感受到了透骨的涼意。
文清辭忍不住輕輕咳嗽了兩聲。
見狀,身邊的人一臉小心地朝他看去。
“……二殿下的藥,是從哪裡來的?”文清辭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停下腳步問。
“呃,是從沿途各鎮收來的。”
“好,我知道了……”文清辭輕輕點頭,“帶我去存藥的船上看看。”
“是。”
雖然還沒見到這一批藥,但是文清辭的心中已經差不多有了答案。
中藥材需要儲存在通風乾燥的地方。
要是存放不當的話,很容易生蟲或發黴,煎服之後上吐下瀉都是常有的事。
謝觀止這次收來的藥裡,恐怕有不少就是這樣的。
身為皇子的他,被奇珍異寶環繞,時間久了竟差點忘記這世上是有劣等品存在的。
這幾日途經險灘,船隊夜間不行。
二皇子身邊的人正要帶文清辭登小船去存藥的地方,他們的背後便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文清辭下意識回頭,接著便看到……謝不逢的身影,出現在了自己的背後。
剛剛兩人一般交談一邊前行,不小心吵醒了謝不逢。
“我和你們一起去。”
少年的語氣裡,聽不出什麼多餘的情緒,就像是路過與人一起散步般平淡。
“呃……”見狀,站在文清辭身邊的人有些猶豫地朝他看去。
二殿下那邊的事,有些不妙,這個時候讓同為皇子的謝不逢摻和進來,應該不太好吧?
不對,是很不好。
然而文清辭的答案,卻和他想的不同。
“無妨,”說著文清辭已經轉身,加快腳步向小船所在的方向而去,“大殿下想來就來吧。”
“……文先生,這?”他很想拒絕謝不逢跟來,但一想到今晚的事還要靠文清辭,後麵的話麵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二皇子的這位親信雖然閉上了嘴,但心理活動,卻一秒也沒有停。
『文太醫在陛下身邊待了這麼久,且深得他賞識,不會連“避嫌”的這點道理都不懂吧?再者說,大殿下又不懂醫,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或許反倒添亂。』
『謝不逢無權無勢,又不討陛下喜歡,文清辭這麼做,到底是圖什麼啊?』
『嘶……我怎麼覺得謝不逢和他的關係,有些格外好了?』
這些話,全落在了少年的耳朵裡。
明明是被人瞧不起了,可是謝不逢竟然一點也不生氣。
在夜幕的掩映下,他的唇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弧度。
說話間,幾人已經走到了船邊。
文清辭所在的畫舫,以一片木板與小舟相連。
船隻雖然都處於停泊狀態,但仍在隨殷川大運河的波浪一起輕晃。
文清辭剛踏上木板,它便輕輕地搖晃了一下。
沒等文清辭自己反應過來,一隻手便從身後穩穩地將他托住。
不知不覺,謝不逢已經比文清辭高了小半頭,骨架更是大出不少,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就這樣在刹那間將他包裹在了其中。
帶著幾分令人安心的力量。
被謝不逢扶著的右手指尖,似被靜電電到般輕輕地顫了一下。
少年的手臂肌肉緊繃,哪怕托著一個人,都半點也不搖晃,看上去極其輕鬆。
“謝謝殿下。”文清辭匆忙扔出這句話,便快步走過了木板,踏上了小船。
“沒事。”少年緊跟著踏了上來。
或許是沒有睡好,謝不逢的聲音似乎比平時低啞了一點。
不知是不是因為船小,坐入艙內,文清辭竟覺有些暈暈乎乎的。
擺渡用的小舟,隻能乘幾個人,船艙的空間也很逼仄。
帶文清辭來的二皇子的親信,正在船頭與駕船的人說著方向,一時間黑暗的船艙裡,就隻剩下了文清辭和謝不逢。
兩人的呼吸,在這狹窄的艙內交纏了起來。
幾秒後,文清辭不由側過身,向船外看去。
儲存藥材的船,就在不遠處。
他不由鬆了一口氣。
實際上文清辭原本也覺得,讓謝不逢跟著自己去處理這件事有些不好。
但還沒等他想好要怎樣拒絕少年,另一個念頭,便從腦海深處冒了出來……
謝不逢未來八成是要上戰場的。
藥物變質這種事,出現在這個時候也就罷了,萬一打仗的時候遇到,那可是真的要命。
太醫署的藥材都是上等的。
要想教謝不逢辨彆的話,好像除了今天,也沒有其他機會。
或許是因為謝不逢在,或許是因為文清辭身上那些離奇古怪的傳聞。
指完方向後,謝觀止的親信仍沒有進船的意思。
小船緩緩在河麵上劃出一道圓弧,調轉方向朝另一邊而去。
此時此刻,文清辭的耳邊隻剩下了水聲,還有隱約的心跳聲。
小船晃動,慌亂了他的視線與思緒。
文清辭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一個問題——
如果謝不逢平常跟著自己,是因為無聊不知道做什麼的話,那他大晚上過來,究竟是什麼意思?
一點點好奇,在靜謐的深夜被無限放大。
糾結了半天,文清辭終於忍不住在小船即將靠岸的時候,裝作隨口閒談般問:“這麼晚了,殿下怎麼不休息,反倒這裡來?”
少年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瞳,在夜裡顯得愈發亮。
謝不逢忽然朝文清辭注視過來。
沉默間,呼吸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
就在船頭觸岸的刹那,謝不逢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平淡的文清辭聽不出語氣:“你的身份,是因為我而暴露的。”
他將早已準備好的答案說了出來。
也不知究竟是說給文清辭的,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就在這個時候,船艙外的人出聲提醒文清辭可以下船,並打斷了謝不逢後麵的句子。
不過僅憑這一句,文清辭也明白了過來——
謝不逢不喜歡欠任何人的。
在他看來,自己的藥人體質是因為他而暴露,作為“交易”他也會跟自己身邊,保證自己的安全。
怪不得……
文清辭默默地鬆了一口氣。
木板已經撐好,文清辭起身扶著船沿向而去。
但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就在下一刻,那船的船尾,竟也被一道浪拍的朝邊沿處磕了上去。
船身隨之一晃。
“當心。”
本就沒站穩的文清辭,下意識向後退了半步。
這半步,正巧讓他的背,撞在了身後人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