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肉抽搐也是慢性汞中毒的症狀之一。
想到這裡,文清辭忍不住多看了這個太監一眼。
……也不曉得負責燃香的兆公公,究竟知道多少。
文清辭的藥方雖然治標不治本。
但是幾服重劑下去,皇帝肌肉抽搐的症狀,也在前段時間慢慢消失了。
可是自從上次斷了芙旋花丹後,這症狀不但卷土重來,而且有嚴重的傾向。
其他太醫都和往常一樣束手無策,隻有文清辭針灸之後,皇帝的狀態才能微微平複一點。
因此文清辭便更成了皇帝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文清辭一邊與兆公公溝通皇帝的症狀,一邊快步走進了船艙。
皇帝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發病的模樣,明黃色的床幔如往常一樣落了下來,隻有手腕露在外麵,等待太醫過來診脈。
文清辭趕忙將藥箱放到一邊,上前將手搭在了皇帝的脈上。
還沒等他診出個所以然來,耳邊就忽然傳來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兩個身穿蓑衣的男人,被太監帶了過來。
他跪在地上一臉緊張,身體都在不停地抖動著。
“陛下,人已經攔住帶回來了。”
“好……”皇帝慢悠悠地開口說,“把蘭妃也叫過來吧。”
“是,陛下。”
在他身邊工作這麼久,文清辭早養成了不多看不多問的習慣。
自從聽到“蘭妃”這兩個字起,他的神經便緊繃了起來,但手下的動作,還是一刻也沒有停。
文清辭將銀針,刺向皇帝的手臂。
對方一直抽搐、抖動著的肌肉,終於慢慢地靜了下來。
這艘船本來就大,更彆說此時外麵還下著暴雨。
過了好半晌,蘭妃終於被人帶著走了進來。
今日出了這麼大的事,縱容是她臉色也變得不怎麼好看。
“……臣妾參見陛下。”蘭妃在宮女的攙扶下,慢慢跪了下去。
“嗯……”
皇帝的聲音過了好半晌從床幔中傳出,但卻並沒有叫蘭妃起來的意思。
船艙內再一次安靜了下來。
時間的流速,也在這時放緩。
就在文清辭忍不住懷疑,皇帝是不是已經睡著在裡麵的時候,床幔裡終於傳出了他的聲音。
“把東西都拿出來吧。”皇帝吩咐道。
“是。”
幾個侍衛走上前來,將那兩個身著蓑衣的人押下,並從厚厚的蓑衣下,拿出了兩個包裹來。
接著三兩下就將東西拆了開來。
文清辭的心不由一墜……
皇帝慢慢將手收回了床幔,他歎了口氣,好似無奈地說:“謝不逢雖然是皇子,但是他上了戰場,便與普通士兵沒有兩樣,絕對不能搞這些特殊。”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不由嚴厲了起來:“蘭妃你看看自己這是在做什麼!還有沒有將朕放在眼裡?!”
包裹隨之散開,一堆常見傷藥以及幾件厚衣,從中露了出來。
見狀,蘭妃立刻磕頭謝罪:“陛下恕罪,臣妾…臣妾隻是……”
愛子心切。
這四個字已經到了嘴邊,但蘭妃卻怎麼也難以說出口。
謝不逢進宮之後,兩人一直在保持距離裝作不熟,今日的所作所為,一定會讓皇帝起疑心。
可是……現在雖然是夏季,北地的溫度依舊不高。
謝不逢被突然派去什麼都沒有準備,身為母親的蘭妃,無論如何都不能坐視不理。
皇帝的聲音裡果然透出了幾分不悅來。
他給自己找了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哪怕是朕的兒子,也要和士兵用一樣的傷藥、同吃同住。彆人受得了這樣的苦,他便受不了嗎?”
站頭低在一邊的文清辭默默地咬緊了嘴唇。
皇帝這話說的,怎麼不自己上戰場和士兵同吃同住呢?
慷他人之慨的本事,他倒是很強。
更何況據文清辭所知,上戰場之前,士兵都有很長時間在家鄉做準備。
衛朝的軍隊隻統一發盔甲,而盔甲裡麵穿的棉衣,都是軍人們自己從家裡帶去的。
——無論士兵還是將軍,都是這樣。
不過這一幕倒是提醒了文清辭,自己或許也應該買一些棉衣給謝不逢送過去。
皇帝簡直將自己的心思寫到了明麵上。
他哪裡是想要鍛煉謝不逢,完完全全是想要殺了謝不逢。
甚至一刻也不想要少年多活了。
想到這裡,他不由和站在皇帝另一邊的賢公公對視了一眼。
老太監緩緩地朝他點了點頭。
——兩人剛才決定,過兩天等到皇帝差不多忘記這件事的時候,再派人朝北地去。
皇帝大概是早就想到了蘭妃會這麼做,因此一直盯著她。
那兩個身著蓑衣的男子還沒追上謝不逢,便被皇帝的人帶了回來。
不過他顯然沒有料到,除了蘭妃以外,文清辭也這樣做了。
甚至他還是與賢公公合作……
床幔另一邊的皇帝,像往常一樣假裝嚴父。
他對周圍人交代道:“謝不逢既然是去曆練,那便不得作假,你們都看好蘭妃,不得讓她再做出這種事情來!”
“……若是再有,便一起領罰。”
“是。”周圍太監、宮女齊刷刷地跪倒在地,並起了一身的冷汗。
眼前這一幕,不由令文清辭慶幸起來。
還好自己一開始找的人就是賢公公,若是找了蘭妃,麻煩不說還容易暴露……
一場鬨劇終於結束。
蘭妃被帶回了住處,施完針文清辭也撐著傘走出了船艙。
暴雨還在下,殷川大運河上霧蒙蒙一片,乍一眼甚至看不清河岸究竟在哪裡。
帶著水汽的風吹拂而來,文清辭再一次不受控製地咳了起來。
麻癢之意遍布胸肺,他下意識將絲帕抵在了唇邊。
下一刻,原本潔白的絲帕,便被鮮血浸紅。
也不知道謝不逢現在走到哪裡了,是一路未停,還是找了地方躲雨?
……
這是今夏衛朝最大的一場雨。
連片的烏雲,覆住了十餘個州縣。
隆隆的雷聲一天未歇。
船行的速度畢竟慢了一點,最近送軍報的信使,都是騎快馬從陸路來的,回去的時候當然也一樣。
二十幾匹快馬疾馳在山穀之中,這裡的雨與運河上一樣大。
土質的官道,因為暴雨而變得泥濘不堪。
其中一匹馬跑著跑著,不知被什麼東西絆倒,發出一聲嘶鳴,重重地在了地上。
連帶著馬背上的軍人,也被甩了下來。
他的身體抖動了兩下,隨之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整支隊伍也跟著停了下來。
其中一人用手擦乾臉上的雨水,大聲對其他人喊道:“要不然我們今天還是停一停吧,雨實在太大了!”
“且先不說馬跑不動,要是遇到碎石滾落,可就要釀成大禍了——”
他的聲音被大雨擊碎,落到眾人耳邊的時候,顯得無比虛幻。
說完這句話,那人便從馬上翻身躍了下來,將摔在地上的軍人扶起,而剛剛那匹快馬卻仍在地上嘶鳴。
“話雖這樣說沒錯……但是我們也不知道這個雨多長時間能夠停下,要是它一直不停的話,那我們就一直不往前走了嗎?這些軍令都是有時間限製的,萬一耽擱的話,我們可沒有辦法負責任啊!”另外一名軍人猶豫著反駁。
因為下雨泥濘,隊伍也拉長了不少。
就在這人說話的時候,最後幾匹馬也跟了上來。
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個少年的身上……
暴雨打濕了謝不逢的黑發與勁裝,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比此時的暴雨還要冷。
他像一把利刃劈開了雨幕。
“繼續走,”謝不逢甚至沒有拉動韁繩,他冷冷地說,“留一個人把傷員送回船隊。”
語畢便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前而去。
所有人都知道,謝不逢這一趟有去無回。
但他怎麼說也是皇子,命令眾人不得不聽。
幾人對視一眼,再次穿過雨幕,驅馬向前而去。
同時忍不住在心中想到……謝不逢周身的氣場,完全不像一個從小生活在皇陵,被養廢了的少年。
與此相反,他們這一刻竟然不約而同地,在謝不逢的身上讀出了一種天生的將相之氣來。
離開船隊已有三個多時辰,但從離開文清辭的那一刻起到現在,謝不逢都不曾回頭……
瓢潑大雨還在下著。
一滴淚水,從少年的眼角滑落,下一刻便融入了雨水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霧漫天,沒有人注意到謝不逢微微泛紅的雙眼。
謝不逢咬緊牙,催著馬向前。
他忍不住自嘲地垂眸笑了一下……
少年緩緩鬆開韁繩,輕輕地碰了碰藏在手腕衣料下的羊毛手繩。
謝不逢啟程時問士兵要來繃帶,纏緊了這裡。
還好,它仍乾著。
他不由鬆了一口氣。
……自己應該恨文清辭才對,但是心裡卻不由控製的一直念著他當初的溫柔。
算了。
反正要死了,一個將死之人,要那些理智有什麼用?
大雨滂沱中。
謝不逢放任自己,違背理智陷入了思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