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差一點忘記,獨自在皇陵長大的謝不逢,或許並不吃這一套。
今天在這裡的要是謝觀止的話,他怕是渴死,也不會喝溪流裡不乾不淨的生水。
“將軍大人,請問現在是否叫大皇子叫進來?”士兵又問他。
坐在主位上的男人慢慢搖頭,用筷子從身邊的小案上夾了一塊牛肉拋到了嘴裡。
他嚼了嚼,這才不緊不慢地笑著說:“不著急,先讓大皇子體會體會什麼是真正的邊關苦寒。”
他雖然帶軍駐守在長原,但是也有雍都的人脈,況且皇帝不喜歡謝不逢早就不是什麼秘密。
再退一萬步,哪怕不知道那些前情,看看皇帝將謝不逢送到這裡來的做法,便知道他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
最近一段時間,長原的戰績並不好看,從軍報中可以看得出來,皇帝對自己隱約也有了意見。
謝不逢在這個時候撞上來,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既能發泄自己心中的不快,還能適當地抱抱皇帝的大.腿,何樂而不為?
草原上的溪水其實非常乾淨,唯一的缺點是太過冰涼。
一口冰水下肚,將謝不逢的體溫被帶得更低,五臟六腑仿佛都在這一刻泛起了寒意。
謝不逢靠著馬身,緩緩坐了下來。
他身上穿著的,是信使給他的普通軍裝。
這身軍服是春秋款的,中午的時候薄厚剛好,但是到這個點,卻連半點的寒意都抵不住了。
騎馬疾行好幾天,剛剛坐下困意便從謝不逢的心中湧了上來。
少年的眼皮不由打架,一點一點地想要合上。
不能睡。
千萬不能在這個時候睡著。
若是在這個時候睡著,很可能會失溫凍死在這裡。
少年的牙齒都在打顫,想到這裡,他強撐著站了起來。
他雖然沒有學會什麼禮法,但是一向敬重這些戍邊的軍人。
然而現在,謝不逢的耐心已經耗光了。
謝不逢攥緊韁繩,翻身上馬。
“駕——”
他眯了眯眼睛,直接催馬疾行,一陣加速過後高高一躍,穿過了駐地外的關卡。
遠遠看去,如一道黑色的閃電。
“等等等等!!!”守在駐地外的士兵沒有料想到謝不逢會這樣做。
他們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瞪大了眼睛,慌忙向前追趕。
然而快馬的速度,哪裡是人能趕得上的。
微卷的黑發如波浪在身後翻湧,少年身上的氣勢無人可擋。
駐地的士兵紛紛追趕,卻沒有一人能攔下騎術精湛的他。
不過眨眼之間,謝不逢便已經出現在了最大的那個軍帳外。
緊接著翻身下馬,一腳踹開向自己拔劍的士兵,拉開軍帳的簾子走了進去。
“你——”將軍騰的一下站了起來,瞪大了眼睛,正準備訓斥謝不逢。
話沒說出口,卻見少年站在軍帳中間,冷冷地環視四周:“是不是本宮不來,將軍就要忘了您剛才收到的軍令上究竟寫著什麼?”
少年不常用“本宮”這個詞,此時他的話語裡處處都帶著威脅。
聽到謝不逢的話,那將軍本能感到不屑,然而……謝不逢雖然被趕到了邊關來,但他的皇子身份卻並沒有被廢掉。
並且就像他說的一樣,方才收到的軍命,內容正是帶謝不逢入駐地。
將軍咬著牙咽下一口氣。
他側過身,正準備命令人帶謝不逢下去。
卻見站在軍帳中的少年,輕輕挑了挑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將軍見了本宮,也不行禮嗎?”
幾個一路和謝不逢一起來到這裡的信使麵麵相覷。
這幾天他們已經感受到了少年身上那迫人的氣勢,並心服口服地聽從他的決定。
然而他們這一路上,卻還沒有向謝不逢行過一個禮,要不是少年提起,他們還真徹徹底底地忘了這一茬。
聽到謝不逢的話後,那將軍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傳說中的謝不逢是一個沒有什麼存在感的妖物,他壓根沒有想到對方會選擇用自己的身份來壓人。
事到如今,這禮不可不行。
將軍咬著牙走上前來,單膝朝謝不逢行了一個軍禮。
“臣參見大殿下,”說話間,他的心裡滿是恥辱。
謝不逢笑了一下,並沒有著急讓他起身,而是轉過身去,研究起了懸掛在軍帳上的各類武器。
單膝跪地的姿勢並不好受,更彆提這個將軍的身上還配著重重的鐵甲。
不過一會兒他的身體便晃動了起來。
盔甲相互碰撞,發出了一陣刺耳的聲音。
現下所有人都知道他跪不住了。
衛朝這些年都沒有大的戰亂,軍隊本就疏於訓練,更彆提將軍這種級彆。
在戰爭開始前,他日日胡吃海塞、飲酒作樂,身體底子早就虛得不像話。
軍帳內盔甲的碰撞聲越來越大,那名將軍終於支撐不住身體,哐的一下雙膝跪在了地上。
聽到這聲音,謝不逢終於笑著轉過身來。
“將軍怎行如此大禮?”他輕蔑地看了對方一眼,這才漫不經心地說道,“快請起吧。”
“……謝殿下。”那將軍咬著牙說。
謝不逢下來都不是一個好欺負的,旁人讓他一分不快,他便乘以百倍的追回來。
當初在太殊宮的時候,他都敢隨隨便便地頂撞皇帝,一個將軍謝不逢更是完全不看在眼裡。
少年原本不想搭理這個人,然而怪就怪他一開始就沒有將謝不逢直接發配到軍中,這才給自己惹來一場麻煩。
將軍起身之後冷冷地笑了一下:“陛下吩咐,大殿下此行要與普通士兵同吃同住,不可搞任何特殊。”
“來人,將大殿下帶到最北頭的軍帳裡去,往後他便住在那裡,與廣馳營的士兵們同吃同訓!”
廣馳營……
在來的路上,信使們有給謝不逢介紹軍隊中的人員構成,以及各個營房都是做什麼的。
廣馳營這三個字出現過不少次。
它相當於軍隊中的最先鋒,始終在第一個迎戰。
廣馳營的曆史非常悠久,前朝早期就有。
隻不過一開始的時候,廣馳營裡都是部隊中最尖銳的力量。
可是到了現在,卻完全相反。
當初在路上的時候,信使們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已經非常明確——如今的廣馳營,就是戰爭開始時最先去送死的那一批人。
軍人們都不想去廣馳營,久而久之,這裡邊全是那些沒有背景,又不討長官喜歡的士兵。
甚至有不少士兵,是剛被強行征來、還沒有經過訓練的普通人。
他們心中滿是怨氣——對皇室和皇帝本人尤其如此。
這群人遠離政治中心,並沒有怎麼聽說過有關謝不逢的傳聞。
他們隻知道,謝不逢是一位皇子。
“好。”謝不逢並不像將軍想象中的驚慌或者憤怒,反倒異常平靜地接受這件事。
一邊的士兵頓了一下,慌忙帶著謝不逢向著最北方的廣馳營而去。
……
軍中統一發放了被褥和軍甲。
從小居住在皇陵的謝不逢並不嫌棄這些東西,他麵無表情地領了過來,走到了軍帳之中。
而那位將軍,則無比“貼心”地在第一時間,派人到了軍帳中,給眾人介紹了謝不逢的身份。
謝不逢在軍中的第一晚睡得並不安穩。
或許是因為廣馳營的士兵是去送死的,住的條件也比普通的士兵能好一些——至少不是通鋪。
可是一晚上的雜音,還是將謝不逢從熟睡中吵醒了好幾次
……他忍不住又想念起了雍都太醫署的那個小院。
還有文清辭身上那淡淡的苦香。
邊塞的月,好像格外圓。
謝不逢閉著眼睛,但是大腦卻格外清醒。
不知是什麼時辰,他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響起。
……有人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停頓片刻,似乎是在觀察謝不逢是否睡著。
少年故意沒有動彈。
見謝不逢躺在這裡好像陷入熟睡,那人終於慢慢伸出手,朝著謝不逢手腕上的東西探去——
那是文清辭的藥玉,也是少年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
謝不逢白天一直用它束發,而到了晚上,則學著文清辭的樣子,將它纏在了手腕上。
來人是被強征來的士兵,從到長原鎮的第一天起,他便生出了逃走的念頭。
甚至早就已經找好了戰馬,規劃好了路線。
唯一的問題是,他缺少錢財逃亡。
剛才那人介紹謝不逢身份的時候,他一眼便看到了少年手腕上的藥玉,並起了心思……
來人屏住呼吸,一把攥住了藥玉。
然而就在下一刻,原本該熟睡的少年,忽然睜開了眼睛。
月光映在琥珀色的眼瞳裡,化作一道冰冷的利刃,朝他劈了過來。
少年的目光如狼。
“啊——”
一聲尖叫刺穿了軍帳,吵醒眾人向這裡看來。
少年的手,緊緊地鉗住來人的咽喉。
不等那人將求饒的話說出口,便扼得他沒了聲息。
“殺人了——”不知道是誰先大喊了一聲,接著踉蹌著從軍帳裡跑了出去,“謝不逢殺人了!”
無數把劍朝謝不逢指了過來。
他卻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隻是將手上的屍體丟到一邊,接著漫不經心地用衣袖,擦淨了藥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