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辭腳步一頓, 鬼使神差地停在了百巧樓外,沒有將門推開。
他屏住呼吸,向內看去。
皇帝伸出手於虛空中抓握了一下, 踉踉蹌蹌地向前走了兩步,又忽然一臉恐懼地搖起了頭:“不,朕未曾做錯什麼!”
語畢,毫無形象地癱坐在了地上。
沉默半晌, 他再次咬牙說:“是我, 是我對不起你……”
謝釗臨竟然用了“我”字?
文清辭這才注意到, 皇帝束發的金冠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了地上,一頭灰黑相間的長發, 淩亂地散在肩上,這位向來在意麵子的九五之尊,頭一回徹徹底底的失去了形象。
偌大的百巧樓,再一次安靜了下來。
一身明黃的謝釗臨, 慢慢地環顧四周。
不能讓皇帝知道自己看到了這一幕……
文清辭當即向後退。
但他的動作到底還是慢了一步。
下一瞬, 兩人的視線便撞在了一起。
他看到自己了。
文清辭心中一凜, 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推開門走了進去, 緩緩向皇帝行禮:“臣參見陛下——”
寒氣再一次順著膝蓋傳了上來。
令文清辭沒有想到的是,在那瞬間的目光相對後,皇帝竟然像沒有看到自己一般,慢慢地將視線移了開來。
他再次將視線落向藻井,瘋瘋癲癲地念叨了起來。
香丸雖然斷了, 但芙旋花丹卻還是皇帝保命的靈藥。
在藥丸的放大和催化作用的影響下, 他精神方麵的問題,還在不斷地加重著。
說起來文清辭能夠安安穩穩地活到今天,也有芙旋花丹的功勞。
皇帝用藥的量早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越來越大, 他每隔上三四天,就會派人去雍都郊外尋找芙旋花,再快馬加鞭趁著有效的時候過送入皇宮,交到文清辭的手中,讓他練成丹藥。
但凡皇帝要想舒舒服服地活下去,或是他隻要有一天還需要吃芙旋花丹,就不能對文清辭怎麼樣,也無法徹底和對方撕破臉皮。
除非他某日遇到比頭痛更加棘手的問題……
文清辭靜靜地觀察著對方,看這樣子,皇帝好像是起了幻覺,神誌不清了。
一個大膽的念頭,如火苗一般從文清辭的心中竄了出來。
他向後看了一眼,確定自己背後沒有人便緩緩起身,走向了百巧樓內,接著回身關上了大門。
穿書至今,文清辭的心中生出了無數疑惑。
有的已解,有的未解。
其中未解的那些,又大多與眼前這個人有關。
“查”已幾乎查到儘頭,再查不出什麼有用的信息。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試著趁皇帝神誌不清的時候,從他的嘴裡套話?
在這個念頭誕生的瞬間,文清辭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濃濃的恨意。
他的心臟甚至都重重地抽痛了一下。
文清辭輕輕將手貼在了心口處……這應當是原主留下的情緒。
寬大的月白色長衫,隨著他的動作搖晃,好似夜裡小溪上的漣漪一般溫柔。
文清辭一邊調整呼吸,一邊緩步走到了皇帝的身邊。
此時謝釗臨正跪在地上,低頭念叨著什麼,除了“寧瑜昭”這三個字以外,什麼都聽不清楚。
看來皇帝的確很怕那位前朝故人。
十幾二十年前,絕對發生不少“精彩”的事。
想到這裡,幾個月前蘭妃說的話,忽然再次從文清辭的腦海中冒了出來——前朝哀帝駕崩在雍都郊外的光成寺。
“……不知道陛下還記得光成寺嗎?”
“光,光成寺?”
果然,皇帝緩緩地抬起頭,無比驚恐的朝文清辭看了過去。
末了他原本就不穩定的情緒變得愈發激動:“朕不知道!朕真的不知道你手裡沒有武器——”
這句話像是一柄利刃,在頃刻間刺穿了皇帝的心理防線。
他呆坐在百巧樓中,緩緩地陷入了回憶。
前朝子孫凋敝,寧瑜昭的父皇直到四十多歲,才生下第一個皇子。
可沒有想到,他的兒子不但繼承了自己的體質,甚至更加體弱多病。
自出生起,寧瑜昭唯一需要考慮的事,就是如何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在此背景下,有人為國祚擔憂。
還有人野心勃勃——當今聖上,便是其中之一。
謝釗臨比前朝哀帝大幾歲,從小就被灌輸了奪取最高權力的想法。
彼時他看不起卻又嫉妒這個生來什麼就有,從不煩心朝堂政事,整日隻會休養的太子。
但還是假裝和對方投緣,令寧瑜昭將他視作知己。
兩個人就這樣一日日的相處了下來。
直到京郊狩獵那日。
寧瑜昭差點從馬背上摔下,還好被謝釗臨救下。
情急之下,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事事都順著寧瑜昭,貼心問他是否有傷。
而是下意識發火,警告身體不佳的太子,不要參與這種活動。
“……哈哈哈他怎麼那麼蠢,那麼蠢?”坐在地上神誌不清的皇帝笑著嘲諷道,“我當時是真的不耐煩、嫌他給我惹了麻煩……沒有想到,他,他以為我是真心對他好。 ”
文清辭冷冷地看向皇帝。
謝釗臨治國理政的手段或許一般,但在精神失常前,可是個一等一的影帝。
他太能裝了。
裝賢德、裝明君,引得無數人上當。
被騙得最慘的那個,或許就是寧瑜昭。
他憑太子的身份,將本該回封地去的肅親王世子謝釗臨留在了雍都,留在了自己的身邊。
並對謝釗臨無比信任,甚至放權給他。
繼位之後,對他的依賴,更是完完全全超出了尋常。
直到那場大雪,將謝釗臨的偽裝撕了開來。
從民間到朝堂,處處是請寧瑜昭退位的聲音,他終於清醒了一點,憤怒又失望地去質問謝釗臨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謝釗臨沒有像往常一樣解釋,他始終緘默不語
無論再傻的人,到這一刻也該意識到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同年,寧瑜昭退位為寧王。
謝釗臨改年號“天初”,正式登上了皇位。
原本是摯友的兩人,從此開始冷戰。
寧王被幽禁在了光成寺中,美其名曰“休養”。
寧瑜昭明明已經徹底失去勢力,可憑借計謀登上皇位的謝釗臨,卻仍不放心。
他害怕其他人也和自己一樣這麼做。
天初三年,光成寺。
初春,天下著小雨。
山寺的長道也變得有些濕滑,遠看樓台融入煙雨之中,如傳說中的天宮聖境一般。
一身明黃的謝釗臨在眾人的擁簇下,在深夜踏入了室內。
“寧王可說找朕有何要事?”他皺眉向身邊的人問。
“殿下未曾多說,”負責看管寧王的太監猶豫了一下,“寧王隻說想找陛下您敘舊……”
太監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如蚊子叫一般細弱。
這個理由他說出口也覺得無比心虛,當時寧王叫人傳話的時候,根本沒有人覺得皇帝會來這裡赴約。
可沒有想到,不過短短一個多時辰,皇帝竟然真的從太殊宮裡趕了過來。
隻不過他的樣子,完全不像是敘舊來的。
想到這裡,那太監不由小心翼翼地瞄了謝釗臨一眼。
——年輕的帝王眉頭緊鎖,看上去心事重重。
他們的猜測沒有錯。
謝釗臨的確不是有心敘舊的人,他能來這裡全是因為心虛。
“好。”謝釗臨沒再多說什麼,他緩緩點頭,向寺廟的深處而去。
……
光成寺最僻靜的那個小院裡,寧王正坐在樹下舉杯獨酌。
看到謝釗臨之後,隻微微抬了抬眼皮,淡淡地說:“陛下,您來了。”
或許是徹底心死,或許是自覺時日無多,此時他不再像決裂時那樣的歇斯底裡,反倒異常平靜。
話音落下,就端起酒壺倒滿了對麵的酒盞。
緊接著緩緩舉了起來。
謝釗臨走了過去,坐在了他的對麵。
男人垂眸瞥了一眼對方手中的東西,並沒有將它接來。
寧王乾笑了一聲,將杯子放了下來:“陛下不喝酒,是擔心我在這裡麵下毒嗎?”
“我……朕沒有這個意思。”
明明早就已經習慣了當皇帝,在朝堂之上更是無比威嚴,一副受命於天,無人可以質疑的模樣。
可麵對眼前這個人的時候,謝釗臨卻怎麼都難以將“朕”這個字眼說出口。
“……沒有這個意思。”寧瑜昭冷冷地笑一聲,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
初春的氣溫還很低,按理來說不是一個在屋外獨酌的好時間,更彆說今天晚上還下著小雨。
皇帝坐下來沒多長時間,衣服便被蒙蒙的雨霧打濕。
他不由皺眉向對麵的人看去,寧瑜昭身體不好,一向非常注意養生,他怎麼忽然來這裡淋雨?
皇帝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點古怪。
沉默半晌,他最終還是開口說:“雨勢好像大了起來,還是先進屋吧。”說完自己就先站了起來。
停頓半晌,寧瑜昭也隨著他一起起身。
皇帝不由鬆了一口氣,將心中那點古怪強壓了下去。
但真正的意外,就是在這樣的時刻發生的。
站起身之後,寧瑜昭突然冷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