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嗚咽裹著雪花, 如海浪一般,向人拍打了過來。
雍都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了。
鬥拱飛簷,雕梁畫棟, 全部消失不見, 古樹上的玉蘭花期未到, 就被狂風吹了下來, 漫天翩飛。
謝不逢的眼前隻剩下白雪茫茫一片。
大雪之下, 少年什麼都看不清楚,隻能聽到從遠處傳來的戰馬嘶鳴聲,與不知是誰發出的陣陣痛苦。
他心中的恐慌感, 被混亂的雪夜無限放大。
等等, 再等等。
一定要等我過來。
少年咬緊了牙關, 憑著記憶沿著被大雪覆蓋的宮道,向太醫署而去。
此時, 小院內。
明明寒風刺骨,可是負責看守文清辭的那幾個恒新衛的額頭上,卻紛紛冒出了黃豆大小的汗珠。
其他幾個人剛一出門, 他們便匆忙對視了一眼。
接著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恐懼與猶豫。
恒新衛是一支新組建的隊伍, 每一個人都是由皇帝親自挑選。
他當初選拔的標準並非“忠心”, 而是“野心”。
故而在麵對危險的時候,這幾個恒新衛連半秒也沒有猶豫, 便將他們原本的任務拋到了一邊, 轉而思考如何求生, 甚至為自己奪利。
太醫署外的廝殺聲愈發大。
謝不逢的人已經打到了外麵,繼續等在這裡必死無疑。
意識到大勢已去,那幾人幾乎是瞬間就達成了一致。
“走!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了。”
“好, 我們先朝宮內走——”
“是!”
太醫署位於皇宮一角,眼下出宮的路已經被騎兵擋住,他們隻能繼續向內走。
話音落下後,其中一人便將劍抵在了文清辭的脖子上:“不許亂動,閉上嘴跟我們一起走,不然現在就殺了你!”
“咳咳……”文清辭再一次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並勉強擠出一個“好。”字。
看到他這病入膏肓的模樣,恒新衛便也放心沒再管他。
幾人帶著文清辭快速穿過太醫屬連接後宮的那道朱門,向皇宮內部而去。
大雪紛揚,如搓綿扯絮。
眯著眼艱難辨認前方宮道的恒新衛沒有看到,文清辭借著擦拭唇邊鮮血的動作,將一顆白色的藥丸塞入了口中。
狂風卷著大雪撲麵而來,走出小院後必須提高音量,才能將自己的聲音清晰傳到周圍人耳邊:
“先找個地方躲起來,一會兒再見機行事!”
“禦花園,我們去禦花園!”將劍抵在文清辭脖子上的那個恒新衛大聲喊道,“我知道那裡有個藏人的地方!”
“好,我們走——”
這場宮變的結局還未可知,這四個恒新衛此時不著急站隊。
他們打算先躲藏起來,等宮變結束再做打算……至於被他們帶在身邊的文清辭,則是他們手中的籌碼。
廝殺聲穿透狂風傳至耳邊。
在恐懼感的催促下,恒新衛不由加快了腳步,手下也逐漸失去了力道。
原本隔空平貼在文清辭脖頸上的劍刃,緩緩壓向皮肉,壓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咳咳……”寒氣順著空氣,還有抵在脖子上的金屬劍刃一起傳到了文清辭的身上。
他不由自主地咳了起來,身體還在微微顫抖。
他始終垂著眼眸,像白漆一樣潑灑至半空的大雪還有鴉羽般濃密修長的睫毛,一起遮住了那雙漆黑的眼瞳,將文清辭的情緒完全隱了下去。
慌亂間恒新衛沒有注意到,文清辭的眼中沒有半點恐懼。
他甚至還在趁著這個時候謀劃著什麼。
不知不覺中,他的黑發已經被雪染白。
皇宮大亂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座太殊宮。
不少太監和宮女趁這個時候收拾好細軟,甚至偷盜財寶,想要趁亂逃出皇宮。
還有個彆宮殿都隨之著起了火——這是他們偷盜完後所放。
遠遠看到直奔這裡而來的恒新衛,背著包袱的太監還以為他們是來抓自己的,慌忙跪在地上磕起了頭。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可是直到額頭磕出了血跡,他猶豫著抬頭才發現,剛才那些恒新衛早就不見了蹤影。
……他們就這麼走了?
太監愣了一下,連忙四肢並用地站了起來,慌忙向側門跑去。
混亂之間他突然想起,剛才那幾個恒新衛似乎還帶著一個人?
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大氅……如果自己沒有認錯的話,那人應該就是太醫文清辭!
算了算了,現在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
那太監回頭望了一眼,便慌忙向前跑去。
這幾個月來,恒新衛已經徹底取代了原本太殊宮的安保。
他們日常活動在皇宮的角角落落。
剛才說話的那個恒新衛,之前巡邏的時候發現禦花園的小榭背後,藏著一扇暗門。
那扇門後有間暗室,雖然破敗,卻是個藏人的好地方。
幾人冒著大雪,進了暗室之中。
風雪聲被隔在了一邊,漆黑一片的暗室裡,驚魂未定的恒新衛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說:“這裡畢竟還在太殊宮內,不能久待……過一會我們看看能不能趁亂逃出去,在宮外靜候其變。假如陛下贏了,我們就如原計劃將他獻上。如果是大殿下……”
說話的人還在猶豫,似乎是在糾結文清辭與謝不逢究竟是什麼關係。
停頓間,另一人突然開口冷冷補上:“假如謝不逢贏了,他肯定不會放過我們。不如就在宮外將文清辭的血放乾,平分之後我們幾個各謀生路吧!”
他完全將文清辭看作了一味藥而非活人。
無論最後誰贏,文清辭的血都是要被放儘的。
暗室安靜了幾秒:“好。”
沒有一個人有異議。
幾人已經徹底下定了決心。
就是這個時候!
一直被拖著行走、不時咳嗽幾聲,看上去隨便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文清辭忽然抬起了右手。
接著,幾道銀光從他手中閃過,直奔著暗室裡的恒新衛而去。
“住手,快住手,你要乾什麼?!”
“啊——”
文清辭的動作比屋外的風雪還要快。
暗室實在太小,恒新衛的動作大受限製。
幾人的距離極近,更是方便了文清辭直接用銀針瞄準。
周圍那幾個恒新衛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被銀針刺入命門,刹那間渾身脫力,重重地向後倒了過去。
恒新衛來不及收手,抵在文清辭脖頸上的那把劍,便從他的脖子上輕輕劃了過去。
傷口雖然不深,但傷處仍在刹那間皮肉外翻,滲出一串血珠。
文清辭下意識皺眉,用手按在了傷處。
他咳了起來,緩緩從衣袖取出一個火折子。
猶豫幾秒,他最終還是咬著牙將手裡的東西拋了出去,接著推開暗室的門,快步離開這裡。
在火苗燃起的瞬間,文清辭的心重重一墜。
……穿來兩年,他手上到底還是沾了血。
但此時生死關頭,已經容不得他猶豫。
太殊宮修建於前朝,暗室顯然也是那個時候建造的。
負責清掃禦花園的宮女,不知道它的存在,因此從未打理過這裡。
暗室的地上堆滿了從通風口飄落的枯葉,不過幾秒便燃成了大火。
狂風撲麵而來,文清辭拉緊了大氅的衣領,咬著牙向前而去。
皇帝勢必不會任謝不逢的勢力繼續在雍都擴張,而謝不逢也絕不會任人拿捏。
原著裡的謝不逢,就是帶領三千鐵騎直接從北地殺回來,自立為王的。
因而今日的宮變,也算在文清辭的意料之中。
他早打定主意,在宮變的時候趁亂假死離開太殊宮。
這幾個恒新衛的行為在他的意料之外。
但卻在無意中,促成和方便了文清辭的逃離……這一切發生得都比他原想的順利。
剛才一路走得急,他們遇到了不少宮女和太監。
而怕耽誤時間,恒新衛並沒有浪費功夫去處理他們。
有了這些人的目擊作證,再加上暗室裡的場景,後來者應當會以為自己也和他們一起,死在了宮變帶來的混亂之中。
此時,想要趁亂逃出太殊宮的人,早已遠離了位於後宮中央的禦花園,宮道上空無一人。
文清辭用儘全力,以輕功向太殊宮邊角處而去。
北風怒號,帶走了人身上的所有溫度。
甚至於文清辭脖頸間的傷口,要被凍結凝固。
夜色濃稠如墨,太殊宮的戰火,已經燃至整座雍都城。
家家戶戶家門緊閉,生怕受到波及。
隻有那家位於雍都城一角的醫館,在這個時候緩緩打開了大門。
一個披著白色狐裘、頭戴鬥笠的男人,冒著風雪從醫館裡走了出來,向著太殊宮的方向而去。
——神醫穀穀主宋君然,竟不知在什麼時候離開鬆修府,來到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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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沒有人料到,那幾個恒新衛竟如此貪生怕死。
他們壓根沒在太醫署待多久,便違命從這裡逃了出去。
謝不逢到底還是來晚了一步。
冒著風雪趕到太醫署的時候,這裡已經空無一人。
不安感頃刻間將他包裹。
此時皇宮外一片混亂,恒新衛定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將文清辭帶出宮。
“搜,”謝不逢咬牙對身後的士兵說,“掘地三尺也要將人搜出來。”
“是!”
周圍士兵立刻領命,接著就以太醫署為圓心,四處搜尋了起來。
謝不逢的視線緩緩從這裡掃過,接著翻身上馬,奔向了太殊宮的最中央。
他必須以最快速度,徹底控製這座皇宮。
戰馬奔馳在宮道之上,所過之處,揚起一片雪霧。
快一點,再快一點……
謝不逢攥緊了手中的韁繩,向宜光殿所在的位置奔去。
皇宮的另一頭,文清辭拚命催動內力,不過十幾分鐘,就趕在所有人之前到達了太殊宮的宮牆旁。
他忍不住向後回望了一眼。
天邊的明月,還有近處的烈火,一道照亮了風雪裡的太殊宮。
剛綻放沒多久的玉蘭花被狂風吹落,如燃燒中的白磷一般,向四處散去。
文清辭攥緊了手心。
就在他打算越過宮牆,向外而去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聲音。
有人來了。
文清辭屏住呼吸,借著漫天風雪側身藏在了一棵古木背後。
“……弓箭都準備好了嗎?”說話的人身披軟甲,頭戴金冠。
文清辭頓了頓便想起,眼前這人應當是由皇帝提拔的恒新衛的首領。
宮變之時,他不在皇帝身邊,溜到這裡做什麼?
“回稟大人,已經備好了!”
“好!”恒新衛的首領緩緩笑了一下,將其中一把弓箭接到了手中,他沉聲說道,“謝不逢是帶著北地鐵騎而來的,無人能從正麵贏過他。他奪位之後,定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站在陛下那邊的人。”
“若想保命,隻有這一個方法……”狂風將他的聲音吹到了文清辭的耳邊,那首領幾乎是咬著牙說,“趁其不備,直接在暗處殺了他。”
“事成之後,再擁立三皇子繼位。”說完這番話,他不由笑了起來。
不同於謝不逢和謝觀止,三皇子是個知名草包。
若能捧他上位,那麼恒新衛定然能夠直接架空皇權,獲得無上尊榮。
文清辭的呼吸一窒。
“是!大人!”
這個道理淺顯易懂。
不過三言兩語,周圍的恒新衛都激動了起來。
他們的聲音中透出了幾分瘋狂與期待。
這場宮變,既是一場危機,也是一場機遇。
富貴險中求。
這是一場豪賭,輸了墜下萬丈深淵,若是成了……則是一步登天,享受潑天的富貴。
一行人迅速轉身,向著大殿的方向而去。
不知不覺,文清辭對右手修剪平齊的指甲,早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他的掌心也浸出了冷汗。
原著中壓根沒有恒新衛的存在,更不會有所謂的暗殺。
甚至哪怕皇帝本人也不會想到,自己最信任的恒新衛首領,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偷偷溜走,集結人馬另作打算。
最重要的是,這一出顯然是臨時決定的,謝不逢絕對不曾聽聞。
宮牆已經近在咫尺。
隻要文清辭施展輕功從這裡躍出,便能徹底遠離太殊宮的是是非非。
……可是謝不逢怎麼辦?
文清辭隻猶豫了幾秒,便咬著牙轉身,跟隨在恒新衛背後向前而去。
算了,反正自己提前做好準備,吃了那顆藥丸……
無論如何,都是能離開這裡的。
就像當初在寧和殿上,他無法說服自己選擇明哲保身,看著謝不逢被關入府衙一樣,此時文清辭同樣沒有辦法親眼看著少年在不知情中陷入如此巨大的危機。
狂風呼嘯。
夾雜著雪粒拍打在文清辭的臉頰,生出一陣刺痛。
謝不逢現在應當在太殊宮主殿附近。
文清辭提起內力,想要加快速度繞過那群恒新衛,去主殿尋找謝不逢。
可是下一秒,口中便湧出一陣腥甜,他差一點脫力摔在了雪地上。
遊走在經脈中的內力,甚至在這一刻有了逆行的征兆。
剛才這一趟幾乎耗儘了他的所有力氣,若不是靠意誌力強撐,文清辭恐怕連宮牆也到不了。
沒有辦法,文清辭隻能強壓下不適,勉強打起精神跟在他們的背後,向主殿而去。
太殊宮,宜光殿。
這裡是皇帝平日裡睡覺的地方,皇宮的心臟所在。
就連文清辭,之前也從未踏入過一步。
此時宜光殿外的空地上,雙方早已打得不可開交。
鮮血染紅了一片雪地。
無數恒新衛將宜光殿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
且不說不久前才被皇帝提拔、組建出的恒新衛武力究竟如何,單單是數量,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落於下風。
謝不逢的人馬漸漸從四周聚集過來,藏在恒新衛盾牌背後的皇帝,臉色肉眼可見的難看了起來。
不過短短兩炷香的時間,他們竟徹底陷入了劣勢。
在“忠義”“禮法”“倫常”的影響下活到今日的皇帝,為“身後名”而偽裝了一輩子。
直至現在,他都沒能從謝不逢這光明正大的反叛,與離經叛道中緩過神來。
“謝不逢!”高台之上,一身明黃的男人強壓下心中的恐懼,瞪大的眼睛向少年看去。
到了這個關頭,他還不忘裝模作樣:“你身負赫赫戰功,就算不反,也能繼承大統。此舉隻能讓你陷入不忠、不義、不孝的境地——”
謝不逢不屑地笑了一下,眸中的殺意並未落下。
他緩緩抬起左手,示意背後的士兵繼續向前。
——這群騎兵,甚至還穿著與北狄打仗時所配的重甲。
從戰場上曆練出的殺意,遠非恒新衛所能及。
皇帝大勢已去。
“哈哈哈哈……”高台之上,藏在無數恒新衛背後的謝釗臨忽然大笑了起來。
他一身明黃,發絲淩亂、雙目泛紅,笑著笑著竟向後踉蹌了幾步,像是又一次陷入了瘋魔。
費儘全力奪來江山,最後竟然要便宜謝不逢?
荒謬,實在太過荒謬!
一時間,不甘、憤怒、恐懼一起襲了上來。
看到謝不逢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皇帝終於肯撕下他偽善的麵具。
“……來人,”謝釗臨麵無表情地對背後人吩咐道,“把蘭妃和公主給朕帶來。”
“是,陛下。”
說完,謝釗臨慢慢地挑起了一邊唇角。
眼眸中的恨意,在這一刻愈發洶湧。
他完全沒有想到,謝不逢竟然完全不顧禮法殺到了這裡,打了自己一個措手不及。
事到如今,皇帝隻好拿出他的下下之策——以蘭妃和謝孚尹為肉盾,再拖延時間,借由皇宮中的秘道,逃離此處。
最差……也要讓她們在今日給自己陪葬,再令謝不逢成為注定為人所恥的殘暴之君。
要是他猜得沒錯的話,謝不逢似乎與蘭妃還有他那個妹妹有些感情。
少年定會給這兩個人幾分麵子。
想到這裡,皇帝緩緩笑了起來。
皇帝的額頭間泛起一陣刺痛,但此時被圍困在這裡的他,卻無暇服用芙旋花丹。
冷風與疼痛一起,勉強支撐他維持鎮靜。
“回,回稟陛下……”一名恒新衛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顫著聲說,“蘭,蘭妃娘娘和小公主她們,她們不見了……”
說話間,恒新衛的身體已經抖如糠篩。
“你說什麼?!”皇帝一臉不可置信。
他右手緊緊捂住心口,差一點點就栽倒在地。
“她們去了哪?”